风语
局长站在桌子旁,正对着他的座椅在低声说话。仔细一看,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着脸,低着头,从上校的视角一时看不到他的正面。不过,从局长难得一见的谦卑表qíng和口气来看,此人来头不小。
上校上前,一个立正,报告:“局长,我来了。”
局长迎上来,看看他的伤口,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不等上校做答,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看看他,说道:“他们下手真狠啊。”因为个子矮,他站起来也并不显得高,但高人一等的派头是明摆着的,他目中无人的目光,他底气十足的声音,他反剪着双手的样子,他的金丝眼镜,他的平底布鞋,他的纹丝不乱的稀疏的头发。
局长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此人的目光,一边对上校笑道:“还不赶快行礼,不认识吗?杜先生。”
如雷贯耳!
上校连忙一个笔挺的立正,声音洪亮地喊道:“首座好!”
杜先生面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陆涛,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幸会,幸会。”
上校毕恭毕敬地说:“首座过奖了,陆某不才,请首座多多赐教。”
杜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你递jiāo的工作报告是我最喜欢看的,有东西,文笔也是一流的。我们边走边说怎么样?”说着,开步要走的样子。
上校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杜先生看看局长,笑而不答。
局长脸一沉,训他:“杜先生让你走,你跟着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问的。”
杜先生回头对陆上校笑道:“走吧,我不会绑架你的。”言毕,率先走出去。
陆上校犹犹豫豫地跟着,心里有种火星子噼噼啪啪冒开来的感觉。他听出了首座的弦外之音,他预感到,首座要带他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笑话,那地方怎么能用普通的“重要”二字来形容?事实上,没词儿可以形容!偌大的中国,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陆上校还不配知道地址,所以他跟杜先生上车不久即被戴了眼罩,离开时也是同样的待遇。和几天前的绑架被蒙头不一样的是,戴眼罩不是吓唬人,不是搞yīn谋,而是神秘,是程序和待遇。国人四万万,国军四百万,有此待遇者不过几十人。这天下午,年仅三十三岁的国军上校陆涛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蒋委员长。
像在梦中一样,委员长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衫,趿着huáng色软皮拖鞋,手里捧着一块产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脏的大红jī血石。在他面前踱了两圈步,说了两句话,不到一百个字,会见就结束了。话少,但信息量大,一句顶一万句。第一句话落地后,这个国家多了一个新的秘密机构:五号院。第二句话出口时,陆上校已经摇身变为少将,一方之主,五号院的大管家。
临别时,委员长把那块心形的大红jī血石和一个暗红的檀木底座一并送给他,对他说:“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办公桌上,记着我今天对你说的话,gān你的事,只有一种qíng况下你可以对我变心,就是这块石头变色了。”
陆上校接过石头时身子不由得矮了一下,仿佛这块石头重有千斤。他清楚地知道,当他接下这块石头时,自己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必须隐姓埋名的人。他从此有了莫大的权力,但也有莫大的责任。这个责任需要他用一生去完成。
总之,杜先生跟陆上校唱了一出诱人的苦ròu计,他吃了一顿打,经受了灵与ròu的考验,结果是得了个大便宜:官升二级,成了五号院的实际头脑,像傅将军之于三号院。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号院将有一个全世界通晓的别名,听上去yīn森森的,黑糊糊的,叫“中国黑室”。这不是一个凡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天才的角斗场,负责侦听和破译日本高级军事密码。第二章
一
当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绿黑的海面时,一只灰色的海鸥停落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的甲板上,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六十只、第七十只、第八十只、第九十只……第九百只、第一千只、第一千零一只……海鸥像蝗虫一样扑来,意味着附近有无人岛屿,也意味着今天的天气不错。
天气果然不错,黎明的天光逐渐变成了清新的阳光。连日来,太平洋上yín雨不绝,憋闷多日的旅客纷纷走出船舱,像海鸥一样会聚甲板,把海鸥驱得四散。一时间,海鸥的啼叫声盘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挤爆了似的。
但终归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又返回来,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线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舱顶、舷壁,或者某个角落,某根绳线上。
早餐时间到了,粗犷的汽笛声照例拉响,把停落在四处的海鸥惊得直cha空中,凄凄而啼。它们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组成了不规则的队形,振翅而飞,飞啊飞,把站在甲板上观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鸟而已,乱杂杂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摊油污。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看的人看一会儿也就不看了,只有一个人,戴一顶米色鸭舌帽,二十七八岁,面相英俊,他似乎没见过海鸥,久久地凝望着,目光很静,像发现了什么。他有一个同伴,是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小姐,挽着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鸥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他的脸,亲爱,贪婪,有如睡了一觉,一夜没看他了,要把它补回来似的。
小姐手上握着一只怀表,功能已经调至秒表,长长的秒针正在紧张地嚓嚓嚓地走着,有点时不待人的感觉。小姐偶尔看看秒针,拇指按在按钮上,似乎准备随时按下去。
随着青年喊一声“停”,小姐马上按下按钮。
青年问:“多少秒?”
小姐答:“十六秒。”
青年说:“没有上次快。”
小姐问:“这次是多少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青年脱口而出:“慢了零点四一秒。”
海鸥在天上飞,飞呀飞,天高任它飞,不成规则,不解人意,不听召唤。倘若只有三十七只,要数出来也许不难。但放大十倍,就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数出来,否则队形要发生变化,队形一变化,阵容就乱了,前功尽弃。如是这般,你便成了希腊那个推巨石上山的可怜的西西弗斯了,永远要从头开始,无休无止。三百七十一只海鸥,即便画在纸上,固定不动,要用十六秒数出来都是困难的。这个速度相当于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书,还要只字不漏,目力绝非常人所有。何况现在这些海鸥正以仓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飞翔,其难度可想而知。
不可思议!
但问题似乎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件事qíng本身就是奇怪的。谁会去数天上的海鸥?而他已经数了一路了,从大西洋数到太平洋,从天上数到地上,从室内数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东南风,他醒来时,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满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计一百一十一粒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