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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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怪人,他叫陈家鹄。
他身边的小姐,严格地说已经不是小姐,他们已经成婚,是他的太太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相识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qíng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起因是陈家鹄要回国了,他担心一身民族正气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便在回国前订下终身,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先斩后奏了。
陈家鹄回国是因为国难当头,祖国的大片山河沦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经被东洋铁蹄践踏,可他娶的这个女人,却是“铁蹄之女”——日本人!
问题就在这里,仓促成婚正因于此。
女人叫小泽惠子。
二
不论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鸥,还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还是其他类似的qíng况,惠子从来不会怀疑她丈夫报出的数字的准确度。
“不可能出错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总是用这种反复、加qiáng的口气安慰那些质疑的人,“他会穿错袜子,会认错人,但不可能算错数字,绝对不可能。”
惠子其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更不爱说大话、狠话。她用温顺的表qíng与人jiāo流、点头、微笑,专注的目光,因为羞涩而泛红的面颊。她像一棵小糙,气质是静的,低调的,温存的。她总的说是个倾听者,面部言语丰富,说话小声小气,与她的年龄不吻合。她已经二十四岁,但诚恳、客气的举止,敛声敛气的样子,更像个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风。但说起丈夫对数字非凡的敏感和特异秉赋,她总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变了个人似的。
这是因为,她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五年前,陈家鹄和惠子刚相识不久,首度相约出游,去京都。那时惠子是早稻田大学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长她四岁的陈家鹄是同系教授炎武次二的弟子。一个偶然的机遇,他们相识了,互有好感。暑假,两人带着一种暧昧的热qíng去京都旅游,搭乘的是夜班火车,早晨醒来,发现连喝稀饭的钱都没了。有人趁两人熟睡之际,不客气地卷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大袋小包。他们行囊空空,饥肠辘辘,身在客乡,举目无亲,十九岁的少女,第一次出门的惠子,忍不住流下了怯弱的冷泪。她未来的丈夫却对着天空哈哈大笑道:
“天助我矣——”
陈家鹄这声底气十足的感慨,感慨的是,老天终于给他理由和机会,可以在他默默倾慕的女生面前露一手了。
中国人爱赌,日本人爱嫖。但这并不是说中国人不嫖,日本人不赌。日本人照样好赌,正如中国照样暗娼遍地一样。他们走出火车站,不出一里路便发现一家赌馆。不久又有一家,一家接一家。最后,他们在旧唐太庙附近看中一家,这家赌馆是美国人开的,惠子在多年之后还记得赌馆的名称叫“纸牌王”。她未来的丈夫指着赌馆煞有介事地说:“就这儿吧。”
“我们来这儿gān吗?”
“这是我的银行,我有巨款存在这里。”
说得惠子一头雾水。
可惜时间尚早,赌馆还没开门——也许才关门。赌馆和jì院一样,属于“猫科动物”,夜行昼伏。他们只好忍饥挨饿,去逛旁边的旧唐太庙。太庙太大,才逛一半已近中午,他们被饥饿赶出来,发现赌馆的大小门依然紧闭。但赌馆门前却聚集了不少闲人,嘈嘈杂杂,挤挤攘攘。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穿着花色大裤衩,沿街设赌,像个江湖郎中一样大声招揽,吸引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哪,快来看哪,这是今年全美最流行的智力游戏‘拉丁方块’,绝对是高智力高智商的较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才就是有财……”
“愿赌服输,在场的谁愿意来跟我比试一下你的智力,赢了拿走我的钱,输了留下你的钱……”
小年轻还有个帮手,是个老赌棍,五十开外的年纪,手腕上刺着一条四爪青龙,人中上蓄着一撮花白胡子。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少,一个叫,一个喊,一唱一和,一呼一应。不用说,这是两个街头混混,开不起赌馆,在人家赌馆门前做搭伙生意。明治维新之后,大和人对美国的东西一向推崇,连街头混混玩的也是美式的智力博彩。
怎么个玩法?
很简单,他们是庄家,手上有很多难易不一的数表,做成卡片,正反面都由厚实的牛皮纸蒙着。正面有不少格子是填了数字的,也有几处空白。谁要能在规定时间内把空白处正确的数字填上,就是赢家。
对和错怎么认定?
有标准答案,事实上,所谓“拉丁方块”就是现在流行的“数独”的前身。数独即“独立的数字”,在当时,其玩法还没有今天这么五花八门,只遵循一个原则,就是:每一行和每一列都是由不重复的n个数字组成,且n必须是自然数a的平方,即a2=n,而每个a乘以a的小格里面,n也不能重复。比如说当a=3时,每一行和每一列都由1-9这9个数字组成,而9个3乘以3的宫格,也只能由1-9组成,比如:
题目答案
庄家为了公平起见,把答案写在了卡片的背面(撕下卡片背面的牛皮纸,答案便大白)。应该说,这是一种非常公平的赌博,玩的就是智力,不靠运气,也做不来手脚。这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显著特征,全世界的人都被科学迷惑,连街头小毛贼也爱扮演科普工作者。
惠子被她未来的丈夫牵着,拨开人群,正正地站立在了一老一少两位庄家面前,听着、看着旁人跟他们问长道短。
“这道题要多少时间?”
“这是最容易的试题,四乘以四,时间是五秒。你要赌赢了,你下多少注我就得赔你多少,一比一。”
“这个要难一点,是九乘九的(即上面的图示),时间则要多一些,三十秒,你要赢了它我就赔你两倍的钱,一比二。”
“这个就更难了,是十六乘十六的,一分半钟,我要赔三倍。”
最难的是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格子,不但数目字庞大,而且时间也没多少:只有三分钟,赢了它庄家要赔五倍的钱。就是说,你押上十万日元,赢了,就可以到手五十万日元的大彩头。有了这笔款子,陈家鹄他们这次出行的资费就解决无虞了。问题是他们没有赌资,他们身无分文,只有陈家鹄胸袋里的一挂男士怀表和惠子身上一点不值钱的首饰。
表是名牌表,德国尊龙牌的,至少值个三四十万日元。老少赌徒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又听,又掂量,最后老赌棍杀了天价:十万日元。惠子如临大敌,拉着未来的丈夫死活要走人,陈家鹄却好言相劝,谈笑风生,他仿佛看到怀表已经变成钞票,钞票已经变成可口的饭菜。
饥饿在召唤他!
赌博开局,老赌棍拿出十万日元,放在怀表的旁边。
陈家鹄却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您老还要加上四十万元,因为我要的是最难的,二十五乘二十五的。”
众人惊异。
老赌棍大笑道:“年轻人,你要玩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拉丁方块’,这表等于是送我了。”他劝他玩个容易的,“看你的来头不善,玩个容易的或许能有个进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