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嘛,教授。”
“是吗?”
“您的眼睛告诉了我。”
“哦,原来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除了高兴,你还看到了我什么?”
“还有吗?”
“看不出来吧?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诉你,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我们有约定的。”陆所长严肃地盯着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窝边糙?”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别紧张,是个男人。”
“谁?”
“陈家鹄。”
“他怎么了?”
“很优秀。”
“是吗?”
“是的。”
“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夸他?”
“没有做什么,要做了什么那就是你来夸了。”
“没做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夸他?”陆所长故意套他话。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海塞斯认真地说,“但你相信我好了,你已经找到了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帮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陆所长的车,司机是老孙。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了陈家鹄“十有八九”的安慰,还是被钟女士的“痛苦”滋润着,心qíng甚好,跟所长相谈甚欢,让陆所长心里像灌了蜜糖似的。心里高兴,话就多,天南海北,说东道西,话赶话,越赶越多。话一多,时间就长了翅膀,比车轱辘还转得快,口沫纷飞间,车子已经开进止上路五号大门,停在前院的办公楼前。
“继续开。”陆所长吩咐老孙,“我不下车。”
“你gān吗不下?”海塞斯问。
“我找你有事。”
“还是谈陈家鹄?我谈得够多了,没有了。”
“你没有我还有呢,开车。”
“不,你下车。”海塞斯赶他下车,“我要休息,你也该回去看报告了。”
“什么报告?”
“我的报告,”海塞斯说,“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写的,现在我想他应该给你jiāo上去了。事关武汉作战方案,你快回去看,回头我们再jiāo流。”
还有这好事!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陆所长乐颠颠地跟海塞斯道了别,下了车。车子继续往后院开,开进后院,停在破译楼前。海塞斯刚下车,侦听处杨处长即匆匆赶出来,说有qíng况,要他马上去他们那儿看看。
五
杨处长,单名路,侦听处之长官,中等偏高个头,宽肩膀,长方脸。他的轮廓和陈家鹄有点挂相,包括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跟陈家鹄都有点形似状像。轮廓相似的人其实很多的,让陈家鹄来说,他会给你一个百分之一的比例。据说,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轮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万分之一了。用数据言说是为了准确,但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不准确,比如这些数据,无法当数据用,只能当形容词用,本质是达意不写实的。
杨处长领着海塞斯走进侦听楼,后者立刻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蒋微正在指挥几个人一起抢抄一份“险报”,电波声像游丝一样缥缈无形,飞来dàng去,时断时续。蒋微是领班,有点小组长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宽宽大大的,遮盖了她饱满的胸部,海塞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多看她一眼,像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
杨处长带海塞斯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后者正在分类电报,动作麻利,样子忙碌,一看就是电报流量很大。
海塞斯扫了一眼电报,问杨处长:“哪来的电报,这么多?”
杨处长说:“6号线和6A号线的。”
小伙子对海塞斯说:“6B号线今天也发了六份电报,都给你送过去了。”
海塞斯听着,嘴角浮出了笑容,“6”字头的电台都是21师团的电台,他就想看到他们这么热闹的样子。他想起陈家鹄的“十有八九说”,问杨处长:“‘十有八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杨处被问得莫名其妙,愣在那儿,张口结舌。其实海塞斯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十拿九稳的意思是不是?处长阁下。”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心qíng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办公室,助手阎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经去过侦听处,喜滋滋地跑来向他汇报说今天21师团几条线的电报流量都出现了放量现象。是报喜的意思。海塞斯听了不以为然,只问他:“报告jiāo上去了没有?”
“jiāo了。”
“jiāo了就好。”海塞斯说,“电报继续放量,说明我们的报告正在向真实的敌qíng接近,你就等着受表扬吧。”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表扬的人来了。陆所长没想到海塞斯这么快就完成了杜先生jiāo办的任务,捧着报告闯进办公室,喜笑颜开,声音高分贝,样子像恨不得要上来拥抱海塞斯,“教授,你这么快就破译电报了?”
海塞斯退开一步,平静地说:“我没有破译任何电报。”
陆所长一怔,惊愕地望着他:“没有破译电报,你怎么判断出21师团要打头阵?军中无戏言,没准的事我们不能随便上报的,这可是个大qíng报啊。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儿戏。”
“我不需要破译电报。”海塞斯指着办公桌上那一堆新来的电报说,“你看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惊人。我想敌人的发报机一定都发烫了。”
“这会不会是个假象,有意在迷惑我们?”陆所长不禁有所疑问。
“你说的‘迷惑’需要两个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边用剪刀剪着雪茄头,一边说道,“第一,敌人知道我们在侦听他们的电台……”
“这很有可能,”因为关系实在太过重大,陆所长顾不得礼数,失敬地打断他,“我们在长沙也有侦听基地,现在报库里有一大半资料都是那边转过来的。”
“我知道,可我还没说完呢。”海塞斯点了雪茄,猛抽了一口,接着说,“第二个前提,我们已经破译敌人的密码,并且已经被敌人发现。只有这样,敌人才可能借力打力,发些假电报来迷惑我们。可实际上敌人根本不会这么高看你,我们确实也没有破译敌人的任何密码。再说了,如果是作假,他们并不需要发这么多电报,不但不需要,还会有意控制数量,因为多了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现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释就是它确实有那么多话要说。”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规定,有百分之七十的胜算你就应该上报。”
陆所长点点头,看着海塞斯,“那我就上报了?”看海塞斯没答理他,又自语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确定,是立功还是受罚,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教授,这第一张单子,最好还是给我立功吧。”
海塞斯从胸前掏出一个十字架,举在所长面前,“那你就对它祈祷吧。”
陆所长小心地抚摸着十字架,像摸着一个宝物,一个价值连城却又容易破碎的宝物,“这就是你们敬拜的耶稣?对他祈祷是不是很灵?”看教授点头称是,他真想祈祷,“可我还不知道怎么祈祷呢,要我跪下吗?教教我吧教授,我愿意向他祈祷,只要他给我抹掉那个百分之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