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2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9:38
标签:麦家
天墨黑,下着雨,李政穿着军用雨衣,耸肩缩脖出现在陈母面前。即使这样——根本看不出是谁,但陈母在开门的一刹那一眼就认出李政,你有理由怀疑她不是认出来的,而是闻出来的。
“啊呀,是小李子,快进屋,快进屋。”陈母像见到了家鹄一样的高兴,“老头子,快下楼,小李子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啊,这雨下得好大啊,你从哪里来的?晚饭吃了吗?衣服有没有淋湿?家里都好吧?”
面对这样一个母亲一样的老人,李政不可能直奔主翘,至少得花上十几分钟来寒暄,来客套,做铺垫,做准备,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寻找最合适的语言。时机来了,陈母将话题转到了家鹄身上。
“小李子,最近你有我们家鹄的消息吗?”
“呵呵,”陈父笑道,“可能小李子就是来给我们说家鹄的消息的吧。”
“家鹄的消息倒是没有,”李政开始进入正题,轻轻地说道,“不过你们都不用挂念他,他现在正在为国家于大事呢,我想他一定一切安好。”环视一番,别有用意地问,“惠子呢,没在家吗?”他并不知惠子流产的事。
陈母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在房间里休息呢。”刚流了产,jīng神和身体都要休养休养。陈母其实是想说明病qíng的,但陈父不想,用咳嗽声提了醒,陈母便改了口,问:“你找她有事吗?
李政摇摇头,思量着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是关于惠子的。”
陈父望了望陈母,道:“但说无妨。”
李政缓缓地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美国大使馆里出了内jian,前段时间报纸上也登了,只是没有指名道姓而已。而据我听说,这个人就是惠子的那个朋友,萨根叔叔,我见过他的。”
陈母急切地申辩:“惠子说……这是谣传。”
家鸿突然推开门,闯出来,气哼哼地cha一句嘴:“你什么都听她的。”家鸿的出现好像是受人安排,来替李政帮腔的。其窦不是,他的房间就在客厅上面,楼板的隔音不好,他听见李政来了,自然要下楼来打个招呼,不想正好听见母亲在替惠子辩解,便顶撞一句。
家鸿跟李政打了招呼,又对母亲说:“你能听她的吗?她能往自己脸上抹屎吗?”
李政其实不希望家鸿在场,但家鸿在场又着实帮了他。家鸿坐下后,把萨根和惠子一齐数落了一通,言下之意好像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这一下让李政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腔。
李政说:“我今天来有些话还真是难于启唇,但事关二老及陈家鹄的荣誉和安危,我也不能不说。怎么说呢,刚才伯母也说了,虽然萨根是不是间谍现在可能尚未定论,但怀疑他是肯定的。因为怀疑他,所以军方有关部门自然要跟踪调查他,在调查他的同时,偶然发现他与惠子的关系有些不正常。”说着拿出一些惠子与萨根亲密接触的一沓照片,“你们看,两人经常同出同行,举止亲密,关系确实有点……不太正常啊。”
家鸿看了照片,如获至宝,一张张递给母亲看,“你看,妈,你看,爸,像什么话!我说嘛她是个狐狸jīng,家鹄是瞎了眼!”
二老看了照片,像吃了苍蝇一样的难受。尤其是陈母,心里甚是惊疑,但嘴上还是为儿媳辩解:“萨根是她叔叔,对她好一点也没什么吧。”
“就怕是太好了!”家鸿不客气她说,“妈,你啊,我看完全是被她装出来的假相蒙骗了,到这时候还在替她说好话,这不明摆着的嘛,一对狗男女,男盗女娼,说不定全都是鬼子的走狗!”
父亲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发话:“你上楼去!这儿没你的事。”
李政送家鸿出门,回来看看怒目圆睁的陈父,缓和地说道:“当然,从这些照片也许还不能确定什么,不过……”
陈父说:“不过什么,既然说了还是说透了为好,不要藏藏掖掖。”
李政说:“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些让人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你比方说萨根明明是在为日本人做事,这一点惠子也许比我们都清楚。但她知qíng不报不说,还为他狡辩。再比如说惠子凭什么能得到这么好的工作?试想,惠子并不懂饭店经营,怎么就那么轻易进了这么好的饭店工作?而且一去就是人上人,一个人一间办公室,薪水也是不菲啊。”
陈母说:“这是萨根给她找的。”
李政说:“是啊我知道,那天我在场,这是萨根一手cao办的。但你们想过没有,惠子在美国待过很多年,英语讲得很好,他萨根为什么不在大使馆给她找个工作,而偏偏要安排她去重庆饭店?那个地方你们想必也听说了,那可是藏污纳垢之地,风气很差的啊。”
李政见二老吃惊不悦的神色,有意退一步:“当然,也许是我多虑了,那是最好,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我的意思,你们暂且权当我什么也没说,不妨自己感觉一下。”
说得二老黯然神伤,因为“感觉”就在眼前,那么大的感觉啊。他们紧紧盼望出世的小孙孙变成了一块血布。人老了,总是有点迷信,因为经历的多了,惧怕的多了。那天陈母看见自己的小孙孙化为一滩血,那个伤心啊别提了,就像看见一个真活人走了,因为她心里把未出世的小孙孙当成活人了。既然是人,死了当然要善待“尸体”。现在这块未经洗涤的血chuáng单,被老人家藏在一只铁盒子里。
送走李政,二老径直上楼去睡觉。经过惠子房前时,陈母yù进去问个寒暖(这两天都是这样),却感到脚步异常沉重,迈了两步又退回来了,默不作声地尾着老头子去了卧室。心乱如麻,上了chuáng也睡不着,陈母以为老头子睡着了,悄悄起来把那块血布拿出来看,抚摸着,像抚摸自己痛楚的心。
陈父其实没睡着,闻此异常,嘀咕一句:“你在gān嘛呢?”黑暗中,老头子伸出手,顺着老伴的手摸过去,摸到的是一块布,“这是什么?”
陈母沉浸自己的悲qíng中,哀叹一声,抱怨道:“你说这叫什么事,那天她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真见鬼了……”
陈父听出她在说什么,叹口气安慰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睡觉吧。”
“你睡吧,我睡不着。”陈母觉得心里堵得慌,渴望一吐为快。“我们难受得睡不着觉,她会难受吗?”
陈父说:“孩子是她的,能不难受吗?”
陈母说:“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她自己要求打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