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宣言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娘们说,这熊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看把人烫的。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我娘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冷风chuī着她的辫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几片雪花上。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心里感到无比的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我娘吃,只有西北风能让我娘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pào声传来,我娘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脚说,去柳营吧!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象野糙。长不到抽穗就枯huáng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勤劳的双手不知所措。男耕女织的最高理想看来很难实现。(哎!)
理想近似于梦想,愿望产生绝望。
解放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 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qíng,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连县长也绝望了。吃猪血屙黑屎,吃玉米窝头屙huáng屎。那时候县长也吃不上猪血,根本就没猪,人们只能靠玉米高粱等一些粗粮勉qiáng维持生活。
huáng色,是无奈的颜色!(日!)
换届选举好比新陈代谢。1972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任嘉祥县长,他叫周举治,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苹果,在天堂叫禁果。当时的政治风bào没怎么影响果苗的生长。红卫兵的爹饿的蛋蛋耷拉着,红卫兵也只好蹲在南墙根用武装带拨拉屎壳郎玩。(嘿嘿!)到78年,即把屎盆子全扣在四人帮头上之后,嘉祥县已有果园几千亩。
78年是个好年。7乘8等于56。(对!)56个民族扭起了大秧歌,祝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花开花谢,到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嘉祥县成了个大背景。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旁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的开向水果批发市场。
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产生。其中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就是那时冒出来的。是雨后的两个chūn笋。
4、一个问题
问:残疾人就业是社会应该忽略不鸟的吗?
答:沉默!
5、柳营柳编厂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村里的婚丧嫁娶和酒鬼的骂街声与此无关。
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的最快的那个是我娘。她动作熟练,象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我爹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镰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象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gān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的添水加柴,他也负责做饭。炒豆芽,烧菠菜汤。
一张张肮脏的,邪恶的,克己的,轻佻的,恐惧的,放dàng的,yīn沉的,憔悴的,扭曲的,呆板的,严肃的,个个饱经沧桑,他们在这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社会了?)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chuáng的墙上糊着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窗下的椅背上搭着毛巾,窗外,二亩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我娘是个女的,(屁话!)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我娘的纺车上,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闲着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瘫子,别的人都穿着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房。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的到处都是,雨很有耐xing,把一堆堆晒的gān硬的屎砸的稀巴烂,象huáng河一样向低洼处流淌。
平房对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扭扭的xing`教,下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cháo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chuáng靠墙放着,粗布被子象腐烂的尸体发出一阵阵闷臭。(捂住鼻子!)一个穿烂牛仔裤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那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象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我娘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两个哑巴打着手势jiāo谈,一个说这鱼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猪头ròu。瘸子叫小拉,是东关的回民,残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对我说,猪爹爹,狗奶奶,老驴是小拉的姑奶奶。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象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的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鹅!)他说这一路,受罪啦,我饿了就要饭,困了就捡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觉。我爹鼾声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热闹,一群残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么呢?
铁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把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好象他就是那个在风铃里长大的人。(叮铃铃叮铃铃!)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chuī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gān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柳青说恩。树高两丈八是不?柳青说差不多。那正南方有个水坑?柳青说有个池塘。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神仙?妖jīng?)柳青说是,上写着“泰山石敢当”。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和我梦见的一样。
柳青说这树是我种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棵树,一棵树保佑一方水土。(阿弥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他把树叶吃掉,把树枝cha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他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在外漂泊流làng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留下一团粉红的ròu之后就去世了。野shòu分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则分男女。那团ròu是个女婴。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