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
抱怨归抱怨,我还得为子公解决眼前的困难。我可不想他为了区区九十枚五铢钱而入狱。说到钱,我倒有的是。我妆奁里有十多件黄金的首饰,床头的缣囊里还有数百钱。我可以把这些钱送给子公,让他赶快去县廷补缴算钱和刍稾税。我这样想着,耳边隐约还听见父亲还在对母亲絮叨:“如果那个贼赌徒三天之内凑不出这笔钱,那就得转变一下身份,变成居债4的贼刑徒啦,我可帮不了他。槐聚乡有这么一对父子,可真够丢人的。”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蹬着木梯跑上楼去。我打着灯笼,从我的床头找出缣囊,将所有的钱全部倒在床上,细细数了三遍,不多不少,总共六百七十七钱。估计可以帮子公家交纳大半年的。我心里有一阵欣喜,觉得自己很高大,可以帮助自己最心爱的人。可是歇了一会,我又发愁了,这也不是长久之策啊。半年之后呢?半年之后怎么办?难道我能帮助子公一辈子吗?
我枕着缣囊辗转反侧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心思下楼进早食。母亲派了婢女上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推说身体有些不大舒服,晚点再下去。其实我的心一直跳动得厉害,我侧着耳朵伏在楼板上聆听楼下堂上的动静。天气冷,时间也好像冻住了,非常难熬。终于,我听到父亲老调重弹的声音:“驾车,我要去县廷坐曹治事。”
我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子一样,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头发挽好,怀里揣着缣囊,噔噔噔跑下楼,没注意迎面和母亲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她撞倒了。母亲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她艰难地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又掸掸了身上的尘土,对身边的婢女们说:“你,去后院井榦边把衣服洗了;你,去喂猪;还有你,去溪边浣纱。”
婢女们都唯唯答应,恭敬地施了个礼,出去了。母亲拉我到席上坐下,低声道:“阿萦,你这个疯孩子,你可真是害死我了。昨天晚上的事你也听见了,陈汤那小竖子是靠不住的无赖子,你怎么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无赖。以后我也不许你和他来往了。”
我突然又想哭了。我抱住了母亲,肩膀一起一伏,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假的伤心。反正我就想哭,我甚至怀疑我爱上子公可能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我又真的割舍不下他。我的泪水像绝堤一样喷涌而出,把母亲的肩头都打湿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不要哭了,我的肠子也快被你哭断了。好吧好吧,我派越人给那小竖子送点钱去,让他先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下面的事,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越人是我们亲信的家仆,我顿时破涕为笑,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亲得她左脸全是鼻涕和眼泪,然后我从怀里掏出缣囊,举在母亲鼻子跟前,道:“你看,我这里有六百多,我这就去送给他。”
当我跌跌撞撞跑到乐寿里的时候,子公还坐在院子里读书,我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在院子里响彻:“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额头亮晶晶的,血管在皮肤里隐隐跳动,念得真入神啊!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唤了他一声,他停住嘴巴,对我笑了笑,眼睛又回到简册上。我有点生气了,上前夺过他的简书,说:“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要进监狱了,还有心情在这念文章。”
他笑道:“你说的是我们没交算钱和刍稾税那件事是罢,实在没办法啊,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欠着。不行的话就去坐几天监狱也无可奈何。我早餐还没吃呢。”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盒,递给他。他会心地一笑,这才把书放下,转过脖子叫道:“阿翁,来吃肉饼了。”
他那老穷鬼父亲应了一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喜笑颜开:“乐君又来了,刚才不知道,请恕迟慢之罪啊。”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撇过脸不看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当父亲,连一点点算钱和刍稾税都交不起。子公递给他一张肉饼,他恬不知耻地接过,又对我恭敬地点了点头:“你们谈,我还有事,先进去了。”
有事,有个屁事。我心里暗想,不过知道回避,还算识相。我看着子公大嚼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什么坐几天监狱,我父亲说,这次县廷要将你们这些人补在今年的戍卒名籍中,罚你们去敦煌郡戍边。”
他愣了一下,马上又咧嘴笑道:“那也正好,我刚才学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简书。
我哭笑不得,这是个什么无赖啊!要不是我爱他,早就甩袖子扬长而去了。不过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派什么用场,你真是腐儒之见,去敦煌郡守边,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你这种情况也不是普通戍卒,别人可以三年一换,你这负债的刑徒恐怕只能一辈子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办?”
他把最后一块肉饼塞进嘴里,双手一圈,将我抱在怀里,嘴巴贴着我耳朵笑道:“有你惦记着我,怎么可能发我去戍边。”说着,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的脑子立刻又开始糊涂了。他摸到我腰间,咦了一声,掏出我藏在腰间的缣囊,抖了几下,缣囊里的铜钱发出欢快的笑声。子公的脸也绽开了,得意地补充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作壁上观的。”
他握着那袋钱,同时环抱住我的腰,把我抱进了他房间。在那破旧的席子上,我们又及时行乐了一回。兴许是他刚才吃了肉饼罢,他的劲头十足,整个过程我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或者说,像在我们郡内的巨野泽荡舟一样,不知道身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之后子公温柔地给我穿上衣服,又抱着我亲吻了好一会,说:“好久没喝过酒了,今天一定得去市场买两升解解渴。你也一起去罢。”
“什么,拿我给你的救命钱喝酒?亏你想得出来。”我有点不悦了。
“只喝两升,两升酒不过十二钱,你别这么悭吝。等我当上了二千石,十倍还你。”他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急了:“我不要你去长安当什么二千石,我只要你乖乖地给我呆在瑕丘县,我们好好过日子。”
“真是妇人的想法,我不当二千石,你父亲能让你嫁给我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啦!”
我很想拉住他,不让他走,可是怎么拉得住,我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千万别把钱全花光了,顺便去县廷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我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每升酒才六钱,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我呆想了一会,也出了院子,沿着里墙慢慢走,旁边几个乐寿里的少年倚着里墙色迷迷地看着我,眼光像鼻涕一样,粘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浑圆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识地蹦跳了两下,想把那些鼻涕颠落。这几个少年的头发都脏乱脏乱的,其中一个髻子上还粘着稻草,好像插标卖首的样子。他们的牙齿也都是屎黄屎黄的的,咧开嘴,涎水似乎要滴下来。甚至上唇都是不约而同的窄,一笑起来就不得不往上翻着,露出大片暗红的牙龈。脖子则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检阅。我们瑕丘县的东市有一个表演猴戏的,他手下的几只猴子就是这样子。真不明白,子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