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婴齐道,大王果然从善如流。他仰望着宫阙,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
由于甘泉宫没有官署,赵何齐被槛车载往长安,入若卢狱。小武持节来到若卢狱,命令王信紧闭狱门,自己和郭破胡两人进去。他看见赵何齐狼狈地躺在墙角,前段时间作为使者的趾高气扬之态一扫而光。这个人听见响声,抬头一看,马上从柴草的褥子上坐了起来,眼中迸出一丝希望的光芒。沈武君,他尖声叫道,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小武腰下挎着长剑,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额头上的草叶,不发一言。对他来说,这个人是世间最堪憎恨的人,什么公孙贺、公孙敬声、八狗、江充等人都无须来做比方。曾经,他对这个人有过一丝内疚,因为到底是自己弄得他残缺了身体。可是后来只有后悔,后悔自己实在太仁慈了。如此阴险悖妄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小武厌恶地转过脸,叹了一口气,你还想要我怎么帮你?
怎么帮,当然是帮我脱罪。赵何齐尖叫道,所谓掖庭巫蛊案件,分明是江充搞的鬼,我怎么会那么做?就算是妃嫔诅咒皇上,我远在甘泉,又怎么知晓?你一定要上书皇上,帮我辨冤,不能让江充得逞。你精通律令,皇上一向信任你,一定会听你的。
是么?小武道,一向信任?那倒不见得,否则上次怎么差点腰斩呢。
赵何齐道,上次的事,皇上本无意处置你,否则怎么会接二连三地下诏让公卿复议。
哦,是这样。对了,赵大人,小武冷笑了一声,我是该帮你的,上次你还帮了我呢。虽然我妻子在赵大人你的帮助下仰药了。但我毕竟活下来了。
赵何齐呆了一呆,气喘吁吁地说,尊夫人仰药自尽,以救夫君。赵某十分钦佩。沈君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武不答,来回走了几步,赵大人有点不大清醒,等你清醒了,我再来罢。说着朝狱门走去。
站住,赵何齐嚎道,你过来。既然你知道了,我赵某也就走到天井说亮话。是的,她的自杀,我当时没有劝阻。但是我被你害得处了宫刑,又怎么算。这件事,我们扯平了。以后应该并力对付江充,如果江充倒台,广陵王立为太子,你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说到底,我也只图个虚名,我有什么,顶多在赵氏收个养子,哪有你这么风光……
嗯,小武道,养子恐怕已收不成了。楚王已经将令尊和族人一千多口全部逮捕,不久之后,凡是男子都会斩首,女子没入县官,卖为奴婢……你别激动,别大叫大嚷,假如你恼羞成怒想要指使人上书出卖我,让我和你同归于尽,恐怕也太晚了。
赵何齐不断地发出哀嚎声,他瞪着小武,尖声咆哮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贼亭长、贼刑徒,真是好不狠毒。我早该知道你这贼刑徒说的话不可相信。他突然跳了起来,带动脚钳叮当作响,用头去撞击墙壁,一边撞一边嘶声贼刑徒贼刑徒地大叫,叫到后来,带着哭泣呜咽的声音。小武走上前去,踢了他一脚,你这该死的商贩,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家虽然贫苦,好歹也是世代耕读,为大汉的良民。你这狗商贩,天子禁令中最劣等的一类,向来在"七科谪"之列,还谈什么封侯拜相,去死罢。你知不知道,你这该死无耻的商贩,毁了我为吏的信念。虽然这朝廷有不少象江充这样的凶霸之徒,但是比起你的阴险歹毒来,却远远不及,远远不能让我如此灰心。对于他们,我还有信心去打击治理,但是你这样的人,却让我呕吐而绝望。你不是官吏中的毒瘤,而是人性的毒瘤。你这变态的阉宦,就算死一百次也不会让我感到心安。
赵何齐再不答话,他只是仆在草席上,时断时续地发出瘮人的呜咽声。
小武静静地看着他寻死觅活的样子,半晌,一声不发地走出了狱室,郭破胡也没有说话,跟着他离开。两个人的身影倒映在阴森森狱室凹凸不平的方砖地面上,砖面依稀可见斑驳的暗色血迹,自大汉建国一百多年来,这里不知死去了多少的冤魂,加上赵何齐这么一个,它也绝不会嫌多。他们渐行渐远的孤寂的脚步声,带着了赵何齐所有残存的希望。他长吐了一口气,失神地望着屋顶,闭上了眼睛,嘴角溢出鲜血。
王信正在门外等着小武,见他出来,恭谨地施礼。小武站住了,两眼望着高墙上的苍色天空,严肃地说,贤令不必多礼,希望贤令记着,赵何齐手足上的釱钳一刻也不能取下来,不要给他刀笔,免得他胡说妄言,惊扰皇上。过不几日,就要将他枭首长安市。三府杂治的讯鞠文书已经送到甘泉去了,等天子批文到达,即可执行。
王信讨好地说,府君放心,下吏一定不让他有丝毫胡说八道的机会。
小武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贤令真是有心人,将来一定会前途无量的。说着头也不回地步下台阶。
王信目送小武升车而去,对掾属说,听见没有,你带几个人进去,将赵何齐的舌头和手指全部斩掉。
掾属们相视了一下,齐齐回答,谨遵大人的命令。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
一
征和二年的长安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大汉帝国似乎突然掉出了它固有的轨道。自春天以来,在长安的东市、西市以及城南的渭水岸边,一批批无辜的人头在几个愚妄之人的命令下,被粗暴的斩离了脖子。这几个人籍着为圣天子健康的崇高名义,日日安排上演着一幕幕血腥的戏剧。而这戏剧的导演江充,他只为了一个目标,搞死太子。只有及时搞死太子,他全家才能有救。大汉帝国连坐的恐怖刑罚在身后时时催促着他跟时间赛跑,假若天子一旦驾崩,他就将大祸临头。在这时候,帝国的严酷法律跟它自己开了一个奇特的玩笑。至少在这时,严酷的法律没有将邪恶者吓退,反而加速了他的邪恶,甚至有可能使强大的帝国分崩离析。现在,大汉帝国杀人完全已经是逸出了常规,无论是在程序上,还是在礼制上。往常需要经廷尉核查的死刑案件,如今只要水衡都尉的一句话。而那个水衡府,它的职责本来只是管理上林苑的山泽园陂收入以及某些专门供养皇室的税收的,不知何时,它却轻而易举地管理起了杀人;往常应当在冬季实行的死刑,现在可以在一年中任何一天,只要江充愿意。这样,一个多少带点慎重和象征性质的处决行动,变得轻巧而近乎游戏了。当赵何齐的头颅和残缺不全的尸体象一块块腊肉似的在长安西市的秋风中飘荡之时,远在楚国的彭城,赵长年和赵氏所有男子,也一起在彭城的旗市被莫名其妙地斩下了脑袋。可能这杀戮还不够惨烈罢,甘泉宫里,那位衰老皇帝的御体并没有在千万人血液的浸润中稍微鲜活起来,这让江充恐慌之余又免不了有一丝窃喜。于是,在甘泉宫下达愤怒的谴书,指责江充不尽心尽责的时候。江充觉得重大的时机到了。他招集属下最擅长刀笔的掾史,写了一封历史上最催人涕下的奏书,声称最主要的巫蛊者还没有找到。而这一切并非自己不称职,只是因为涉及到皇后和储君,自己不敢也没有权力搜索。因为胡巫已经登上未央宫沧池中的渐台,发现了明光宫中有巫蛊气。正在甘泉宫钩弋殿中静养的皇帝得到文书,勃然大怒,他自然深信,太子有诅咒自己早死的一切动机。他把江充上奏的文书摔到陛阶下,气咻咻地说,为人子者岂当如是?朕即便崩殂,又何敢将天下交付如此不孝之人?大汉以孝立天下,而储君不孝,将谓天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