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卫缀边说边微微啜泣着。但她的口才显然不错,语句完整连贯,没有任何窒碍的地方。小武暗暗赞叹:难怪主人如此宠爱她,换做我也会对之怜惜的。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你说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攘,那袭击者自然是个男子了。只是当时小巷那么安静,地上又泥泞难走,一个男子尾随你走了大半条巷子,岂会不发出声响,为何你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卫缀愣了愣,那天的雨很大,我撑着油布伞,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大概是这声音影响了我的听觉,乃至没有辨认出身后的脚步声吧。再说那天虽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我心里也有点慌张,只顾急匆匆赶路,没太细心注意其他了。
那之前你在街市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吗?小武道。
卫缀道,有的,见到几个老妇,但都不认识。
哦,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卫缀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相处不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跟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再比如同里的熟人给你作过财物担保的;乃至你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想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再仔细想想,有无这样的可能呢?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姐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这么轻巧地被一口荡开。而且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轻率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他的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他此刻的心情非常煎迫,如果此案不破,可真是没脸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可是他作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却在最重要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日后再不会有办案的机会,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他不忍偷生。
他神经质地抓起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微突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刀看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目光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不是我的。我当时晕倒醒来,它就在我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蝗灾在江南的郡县是常例。不久前这次也同样,县廷的胥隶早就去各乡里巡回宣告,命令全县精壮黔首要全部奔赴郊田捕杀蝗虫。如果蝗灾太重,豫章县不但无税粮上交,还得靠朝廷运粮来救济,而县令今年的考绩,一定会在全郡十八个县中垫底。所以即便如卫府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灭蝗。文书早就下到他的府第,他们岂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委实难以理解。小武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所有的商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起先的交代,也只好貌似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竹券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其实大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其完全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如同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绝不会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又何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钳右趾为城旦 。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何必冒这个险?惟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找到这枚竹券的左券。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另一半凭信。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思路。
哪可能有什么别的思路。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惟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从这里入手。
说说你的确切意思?小武微笑地注视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这帮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的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道,你当我真的那么软弱无用么?
那胥吏大声说道,立即拘捕所有可疑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他县人逗留本县而无暂住文书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严加拷掠,必能有所收获。
大汉的律令倒是允许我们这样做。小武想哼一声,但是没敢哼。为了将来,还必须隐忍一点才行。可是,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这样该拘捕多少人呢?本县的牢狱都容纳不下。况且为了一个并不新鲜的剽劫案,如此大张声势,影响究竟不好,王公必定不答应的。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县令王德这些天为案件急得茶饭不思。今年是大考核之年,岁末就要将三年的治理政绩上报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卫府的主人名叫卫益寿,一向不把他这个小县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都可能和他们家族有关。卫氏乃秦朝末年由濮阳迁至豫章的,是卫国公室的遗族。这种有着六国贵族背景的家族一向很让地方官头疼,高皇帝曾专门下过诏书,凡是诸侯国的遗族子弟,不但减免租税,而且犯罪可以大大减轻处罚,他们由此恃宠生骄,常常蔑视官府。出门乘马驾车,张弓挟矢,惊吓百姓。还招纳外郡亡命匪徒,椎埋为奸。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王德平日不愿惹他们,这次也只能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时将案件破获,让他们满意。可是小武这样大张声势地捕人,实在很出他意外。难道这个竖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访出凶手,尽早了结此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