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大人不要急躁。看见父母不悦,小武惶恐地离席,不过仍然辩解道,当年孝文皇帝的侍臣张释之,家里是南阳的富户,父母早亡,只和哥哥在一起过活。哥哥资助他进京侍奉文皇帝,为骑郎。可是十年过去,没一点升迁的机会。他当时也慨叹道:“久在长安,做这不咸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产都耗尽了。不如回家种地吧。”于是写了辞职文书,准备回乡。可是中郎将爰盎很赏识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请求挽留他。文帝招他见面,问他国家大计,非常满意。后来他一直做到廷尉九卿。所以,这世事的变化,又有谁说得准呢?如果张公没有机会去长安,他的才能也会永远埋没的。臣自小遍读群书,未必比那张公差,只是没有良机施展罢了。臣的老师李公曾经带臣见过相士,说不出三年,臣有发迹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于一时。只怕三年后,这青云里的里门还要改建加高,以容纳臣的怒马轩车才行呢。
听小武这么一说,母亲的脸先展开了,这老实的妇人听见儿子引经据典就欢喜,尽管她几乎不懂。她只知道儿子识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县廷的狱史,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识字。别人耕作勤勉,然而想为吏,还未必有资格呢。她开口道,武儿,你说得也是,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没有别人的运气,一辈子被白白耽误了。我们家这么贫穷,你连个妻子也娶不起,唉!
都是做儿子的不孝,小武道,让母亲这么担心。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说不定儿子将来娶个王侯公卿之女,震动全县,也未可知呢。
不要异想天开了。父亲不屑地说,你一个小小亭长,说什么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吏肯把女儿嫁给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争,你弟弟这个样子,真让我忧心,他交接的朋友,我也看不惯,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很偏心。唉!
小武不喜欢父亲,特别是不喜欢他嘲讽自己的语气。而有时看到父亲风霜雪雨地劳作,又感动歉疚,所有那些对自己的指责都烟消云散了,毕竟父亲也不容易,他对自己的嘲讽,大概是失望之余的愤懑罢。算了,不去理会这些了。小武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一阵潮热,他忍住气,严肃地低声道,大人再休提这个竖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广陵一带局势不稳,而豫章郡当兵家要冲,恐怕麻烦不小。本县的几个豪族也蠢蠢欲动,太守陈不害已秘密下达长安文书,要各县令、丞、尉密切注意当地局势。刚才这个竖子言辞闪烁,恐怕心中藏有什么奸事。我也知道卫府一向招纳游侠大盗。但郡尉就驻在本县,估计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倘若去疢真的牵连进什么大案,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朝廷法令说的明白:“知奸不告与同罪,当弃市。”除非我们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现在真是心如乱麻呢。
母亲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劝他,不要和坏人来往。他从小不爱学书识字,可是毕竟是你的同产弟弟。
唉,小武叹了口气,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离县令王德限定的破案日期已经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筹莫展。这几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访,没有任何头绪。但是,任何的案件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再完美的案件都会有的。从情理上推测,正好挑选全县黔首们去郊外捕蝗的日子作案,不可能是外郡县的流贼所为,最大的可能是本县无业男子。只是前此狱吏们捕获了那么多游荡子,却没查出一点问题,最后只得放了。下一步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搜索那些平日穷困,但近来花费奢侈的人。小武想,就一般贼盗剽劫的目的来说,皆是为了不劳而获地享受,他们怎么可能藏钱于身而不花费呢?他面向身旁的书吏,赶快制作文书,下行到各乡、亭、里,要他们举报近数旬来饮食奢靡过分的男子。用简册记下姓名状貌,以及他们近来出入郡县的情况,上报决狱曹。快!
那个书吏懒洋洋地瞟了小武一眼,嗯了一声,显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书吏的不耐烦,可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强作笑容,尽可能哄着他们办事。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有亲和力,自卑和愤懑让他始终只能在矛盾中转圈。他讨好地对那个书吏说,如果这个案件破了,本县今年考课一定能成为全郡之最,不但王公可以高迁,我们也不会永远当这小吏。本朝有很多三公九卿都是从小吏中超擢的呢,难保我们……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还是留些好梦床上做罢。书吏终于从简书里抬起头来,站起身往外走,冷面上稍带着讥嘲的神色,迸出一句话来,他把那个“假”字说得非常重,好像故意要提醒小武只是个代理长官似的,离王公的限期还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去做亭长了,离开自己亭部这么多天,可能会很想念罢?由亭长超迁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
小武心头大怒,他盯着书吏的背影,一拳狠狠地击在案上,由于愤激,身子抑止不住有点颤抖。天啊!他难过地想,有什么其他的真正发现呢?难道让我就这样以亭长终老么?难道我苦学的文律竟会如此不值一钱?他目光茫然望着门外,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决狱曹公房前斑驳的砖地上,依稀可见隐隐的暗色血迹,这使得那阳光非但没带来温暖,反而衬出些阴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头上柱后惠文冠两个角的影子特别清晰,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耕牛。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他心里说,忍住一切愤怒,这些个小人,等以后再来报复不迟。他气哼哼地想着,情不自禁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做了一个扣剑的动作,突然脑子里掠过了一丝光亮。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
小武疾步走到西厢,声音沙哑地呼唤另一个文书吏,快,帮我把案卷拿出来,还有现场发现的一应物品,包括凶器。他喘了口气,自觉有点失态,因为案情的久无进展,使他在众吏面前有些惶恐羞涩。他告诫自己应该装得随意一点,如此急匆匆显得有重大发现的样子,万一思路断了,惹来的又是一番嘲笑。虽然他收到的嘲笑已经很不少。
文书吏斜了他一眼,也懒洋洋地走到墙边的一排柜子前,有个柜门上用朱色墨迹写着“太始四年”的字样,他拉开柜门,捧出一摞竹简,放在案上,顺手把竹简摊开,那柄九寸长的小刀滚落了出来,刀上的血迹并没有擦拭,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磨洗,发出暗红的阴冷之光。
那刀沈君不是早看过了吗?文书吏见小武一副深沉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样的刀市场不知有几千几万,怎么可能从中找到凶手?
小武不理会他的唠叨,虽然他很想一个嘴巴把这个家伙打到墙角。如果他是县令的话,他一定会的。现在他只能假装没听到,脸上阵阵发烧。他假装凝神盯着那刀。严格地说,那并不能叫做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长短,可是这刀只有书刀那么长,大家都称它为“拍髀”。寻常的黔首们大多人各一把,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所以叫“拍髀”。刀的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把手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是了,这柄刀当时并没有留下刀鞘,如果能查到刀鞘的下落,那就可能使案件有进展。小武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