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蚁
佐伯的话在伊佐子耳边挥之不去。盐月的舅父得了肝癌,不知能否熬过半年。伊佐子原本计划靠政界大亨的斡旋,让涩谷那块地卖出两三倍于市价的金额,但现在看来希望渺茫。听佐伯说,这位大政治家的病症虽然对公众保密,但政界信息网发 达,已有一部分知qíng者。他一路做过不少qiáng硬之事,所以树敌也多,一旦式微,对手便会伺机围攻。意气风发之时,敌人自会有所忌惮,实力的发挥往往也能高于实际水准。一旦死期临近,对手的报复便毫不留qíng。他那一派已是风雨飘摇,据说谋划改换门庭者也不在少数。下属的一帮议员要是继续跟着快死的大老板,恐怕也会翻不了身,既当不上大臣,也分享不到权益。
伊佐子焦虑万状,盼望着涩谷的土地能尽早纳入自己名下。倘若作为遗产被前妻的两个女儿分去了一碗羹,土地变少,利用价值降低,变卖时也会相当不利。伊佐子想趁信弘活着的时候,确保一切权益。自打听说盐月的舅父得了癌症,她越发觉得依赖别人是虚无缥缈的,万事都得靠自己的力量。
很久以前伊佐子就在催信弘写遗嘱,信弘没拒绝,但也没说马上就写。等待是没有止境的,加之听到了癌症的消息,信弘在其心目中的影像已然淡去,于是伊佐子决心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让他写下遗嘱。
伊佐子端着红茶回来,见信弘已不再口述。他用手抓住稀疏的白发,闭着眼睛,歪着脸。素子低着头,速记用的铅笔停留在纸面上。伊佐子以为信弘的病发作了,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原来是想挣扎着忆起已经忘却的过去,才露出了这痛苦表qíng。
“唔……怎么也想不起来啊,那两个朋友的名
字……”
在伊佐子看来,为这种事拼命努力的信弘就像个傻瓜。她在素子面前也放了一杯红茶,从斜上方打量信弘。
“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地方可是很重要的。”信弘用掌心敲着额头。
素子手握铅笔,摆出随时可以开始听写的架势。如蚯蚓匍匐一般的速记文字占满了薄纸的一半。低着头的素子,短发下的苍白脖颈向前伸展着,没有一丝诱惑力。
“书房的书箱里有笔记本。”
信弘咕哝了一句,抬起下巴看着伊佐子的脸。落于枕上的两根白发纠缠在了一起。
“我在那个笔记本里做过记录,看了马上就能知道人的名字,还有想写的东西……你能开车回家帮我 拿过来吗?”
与往常不同,这次信弘的请求方式很qiáng横,近乎于命令,令伊佐子心头火起。她大体知道丈夫如此措辞是出于什么心态。可是,如果是在怀疑妻子的品行,之前趁没人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就是了。当然,其实他也说不出口。无非是考虑到自身的体面,要不就是害怕说出口。信弘天xing如此,平时也是,他想吼,但又会中途打住,把话藏在心里,然后独自一人默默地反复念叨。他咀嚼着个中 滋味,甚至还有点儿乐此不疲的意思。尽管伊佐子在旅馆和佐伯鬼混到了今天早晨,但是看信弘不知对方是谁,还要在那里想象,态度又格外qiáng硬,不由得火气上涌,反感顿生。
“我还有别的事,现在不回家。”伊佐子措辞qiáng硬。
“是这样啊,可我很需要那个笔记本。”
“别说了,自传什么的,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什么时候都能写啊。过几天我回家了,会顺便帮你带过来的。”
信弘的太阳xué上爆出了青筋。当他无言以对、qiáng忍怒气时,这根青筋就会出现。伊佐子心里暗暗嘲笑,但碍于速记员在场,嘴上却说道:“既然这么急,那就打电话叫沙纪拿过来吧?”
过去,伊佐子说自己有事时,信弘既不会问是什么事,也不会问她要去哪里。
“沙纪不知道的。那女人对书一窍不通,就算让她翻书箱,恐怕也找不到。”信弘说。
“就算是这样,只要告诉她笔记本在哪里,她总能摸得着地方吧?”
“知道在书箱的哪一格,知道从右数起是第几本的话,沙纪应该也能找到。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了,记忆模模糊糊的。”
“那就没办法了。”伊佐子舍弃信弘,目光落到
了素子瘦弱的后颈上,“对了,要不让宫原小姐去拿吧?”
信弘看着素子的脸,露出探询的表qíng。
“这个……我去拿也行的话,那我这就去拿。”
素子从当垫台的盘子上拿开纸和铅笔。
“你今天没有别的活儿了?”信弘犹疑不决地问素子。
“没,没别的活儿了。”
“让她去好了,沙纪不行的话,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伊佐子觉得让素子跑跑腿也没什么。现在哪怕是逞qiáng到底,她也不想劳烦自己。
“那要么就拜托宫原小姐了?”
信弘嘴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闪闪发光,因为口述资料马上就能拿过来了。
“请尽管吩咐,只要告诉我笔记本可能在书箱的哪个地方就行,我会去找的。”
主任医师带着护士进来了。查房医生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素子也离开了chuáng边。医生拿听诊器在信弘的心脏周围移动了一阵,被护士拉开的睡衣下,是一片比以前更gān瘪的胸脯。那萎缩、颓废的皮肤下埋藏着一颗病怏怏、随时都可能破裂的心脏。
氧气帐已经不需要了,注she的药物种类及次数好像也都减少了。
“医生,qíng况如何?”伊佐子向挺着肩膀的医生问道。
“qíng况相当不错。”医生一边把听诊器往手上缠,一边回答,“照这个势头,明天就让他下地走动,一点点地锻炼脚力吧。”
“没问题吗?”姑且摆摆妻子的模样问一句。
“没问题。在这里再待上两周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说,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发作了?”
“要尽可能地保持平静的心qíng,有忧心的事就不好了。”
医生这么说的时候,伊佐子感到信弘的视线似乎朝向了自己。
“只要这方面多注意,管保能活到八十岁。”
医生领着护士快步离开了病房。
“太好啦,夫人,医生都保证说能活到八十岁这么长呢。”素子一脸快活地走向伊佐子。
“谢谢。”
在这女人看来,八十岁算是非常长寿,可信弘已经六十七了。素子有这种看法,正表明了她的年轻。而自己比这个女速记员又大了十岁,但即使如此与信弘的年龄差也高达三十岁。然而,年轻女人一旦有了个年纪相差较大的丈夫,想必在旁人的眼里,她的岁数也不会小。
但是,不管怎么说,信弘若能活到八十岁,那就太令人绝望了。这应该是医生为了安慰病人说的客套话。伊佐子来到走廊,打算向医生询问实qíng,可惜已不见医生的踪影,多半是走进了别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