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毛发稀疏的头顶就在眼前。
「恕我这么晚才过来打招呼。我……」
「请、请抬起头来,呃、这……」
「敝姓佐久间。」
佐久间校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奇妙。
他一定是依稀听到公滋的话了。
「请问……您是侦探吗?」
「不,呃、这……」
我回望榎木津。
榎木津正在和女佣谈笑。
或者说是在胡闹。不,他是在揶揄女佣取乐,真搞不懂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场合。我觉得奉陪他的女佣也有点不像话,可是女佣也不能违抗客人,无可奈何吧。榎木津说着「如果你以为我瞎眼就什么都办不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女佣手中抢过银制的圆型托盘,顶在头上。
「喏,我顶起盆子了。」
我猛烈地失望,转向应该很困惑的校长答道,「没错,是侦探。」
「呃……」
我们两个尽是支吾个不停,会话无法成立。
「呃,其实……」
「是……关于薰子夫人的事吗?」
「嗯,那边那位……」
校长瞄了公滋一眼,他果然听见刚才的话了。
「奥贯老师不要紧吗?不,呃……」
「不要紧……」
吗?
我完全不懂眼前的方程式。
做了什么事情,就会获得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掌握。这样的我,不可能对这个不安的询问有任何答案。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驱赶这个朴实的教师心中的忧虑。
「我很担心。」校长说。「您一定很担心吧。」我有样学样地回答。
「我做了三十四年的老师,可是从来没有被卷入过杀人事件。丢脸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呃……」
唉——校长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满头大汗,我也是一样。
「她很善良,而且纯洁,完全没有任何非遭人杀害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也放下心来了。这次的婚事,虽然也有一些风波,但是俗话说世间处处是温馨……呃,这里的伯爵虽然风评……呃,有些令人费解,可是不愧是奥贯老师看上的对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呃……」
呼——校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我自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所以实际见面以后……」
「伯爵一定会是个很棒的伴侣的。」我回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这么认为,但是……」
校长再次望向公滋。公滋蹲在墙边,似乎正被女佣照料着。他顽固地拒绝女佣递给他的水。
「怎么说,我听到人死不需要理由,就突然担心起来了。可、可是……」
「我了解您的心情。」
「您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校长说,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烫。不,这是普通的温度。是由良家的人体温太低了。
「拜托你,侦探先生,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那孩子。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童年玩伴,因为胃病而早死,可是那孩子还是成长得乖巧极了。我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校长一次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对我鞠躬。
背后传来榎木津随口胡说的荒唐话。
校长的身后传来公滋的叫骂。
怎么搞的?这种严重欠缺一致感,教人坐立难安的场面……
我快受不了了。
即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说「请放心交给我们。」我好想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就要离开了。」校长说,「只是我这个人生性胆小,明知道没问题,还是忍不住要拜托。真是失礼了。」
校长再一次立正站好,行了个比第一次更深的礼。我站起来,把弯曲的身体弯得更深。我并不是在行礼,这只是单纯的反射动作。
弯下身后,我内心思忖。
校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不会死。这是……希望。日常的昏昧有时候会将希望的观测与预知掉包,可是这只是一种欺瞒。埋没于日常的人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自私自利地决定未来。
正因为明知道,才会在安宁的背后透视到天不从人愿的可能性,这就是他们的不安的真面目。
简单地说,他们只是不愿意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发展。日常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会去排斥不符合预定调和的结局。
天从人愿的未来,绝对不存在。
人类就是不懂这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禽兽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就禽兽来说,经验只被视为有助于生存的形式。其中虽然有固定形式,但没有时间性,禽兽的过去不会累积。
人类因为不愿意接受异于自己的事物,所以误会禽兽也有历史,不过禽兽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历史可言。生存一事根本不需要历史。所以人类与禽兽无法彼此了解。人类对禽兽付出的爱情,全都是单方面的谎言。
不,
人对人付出的爱情,原本应该也都是虚假的。人类靠着记忆、记录,勉强将时间数量化,但这些全都是假的。就像画上的饼不能充饥,计测的时间和记录的过去,也都不是时间和过去本身,所以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尽管如此,人却对那种东西赋予绝对的信赖。不仅如此,人甚至想要把尚未到来的未来都予以数值化。
我觉得这真是太愚蠢了。
而闭眼不去正视那种愚蠢的存在方式,是安宁地度过日常的唯一方法。人类珍惜的,全都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能否将那些幻影误认为真实,就是幸与不幸的分歧点。
我总是在那个分歧点摇摆着。
如果能够完全相信虚假,就能够幸福吧。可是,那种幸福却有不安如影随形地紧贴着。只要稍微摆动,不安便会毫不留情地探出头来。如果无法相信,就不会有不安。相反地,等在那里的只有绝望。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因为我活着,我不想绝望,可是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虚假。所以我甚至诅咒带来不安的幸福。
我……尽管比他们低劣,却轻蔑着他们,我是如此地扭曲。
应该轻蔑的善良的人们,在虚假的预定调和中发现安心与不安,在门前克尽礼节。「恕我们就此告辞。」校长说。管家庄重地打开门,善良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异世界。
「叫车了吗?」胤笃老人间。「已经事先叫好了。」平田答道。
「那种人说好不好哪,招待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人不屑地说道,瞪住公滋说:
「真是难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得意忘形,客人还在就喝成那副德行,像什么话?」
「我才没醉呢。」公滋答道,「我还没暍够呀。楼上接下来才要享乐嘛。教人心理不平衡呀。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