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公家?」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就是古今传授啊。」
「古今传授怎么了?」
「你真是迟钝。古今传授这种东西,原本是把针对《古今集》(※平安时期的敕撰和歌集,共二十卷,收录约一一〇〇首和歌。)中的难解语句及歌意的解说,当成秘传流传下来。研究者从平安末期到嫌仓时期,一直对其加以钻研,到了室町时代完成了形式,并固定下来,但逐渐流于形式,变得空洞无内容。古今传授原本是父传子,师父传弟子,以口传方式传授下去,最后却变成写在一种叫『剪纸』的纸张上贩卖,到了江户时期,所有的人都对它不屑一顾了。」
「这我是知道……」
「所以唤子鸟就是古今传授中的三鸟——唤子鸟、稻负鸟、百千鸟的其中之一,说到『三鸟三木』,就是没有内容的秘传的代名词。总而言之,说是秘传,也只是说明这些东西的真面目罢了,罗山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耶,他曾经向今出川学习有职故实嘛。」
「是啊。而且以时期来看,当时是古今传授即将流于形式之前,看似有价值,又彷佛已经没价值的时代,对吧?事实上,罗山在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时,协助他的朋友松永贞德(※松永贞德(一五七一~一六五三),江户初期的俳人、歌人。创立俳谐的「贞门派」。)也同时讲授了《徒然草》和《百人一首》(※此指藤原定家所编撰的《小仓百人一首》,蒐集百名歌人各一首和歌而成。)。换句话说,罗山的论语讲课,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将原本由僧侣及公家独占的秘事秘传公开给一般大众知道。证据就是,清原秀贤(※江户时代的公家,于幕府任明经博士。)甚至还向家康上奏,要求禁止罗山的这些活动。不过好像被家康驳回了。」
「唔唔。」柴发出低吟,「你的意思是,产女不是怪异?」
「产女是怪异没错,但是这里记载的产女鸟应该不是什么怪异。你仔细想想,唤子鸟的唤子,是呼唤孩子的意思,而产女也只具有产妇这样的意义而已。既没有死人的意思,也没有幽灵的语意。而唤子和产女以孩子为媒介连结在一起,或许指的正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它的真面目被隐藏起来了。除了公家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
「对世人来说……就成了怪异?」
「也有可能是怪异。」中禅寺说,「不是有很多前往消灭产女,结果是其真面目是苍鹭——的传说吗?我觉得这也可以解读为: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秘传,其实真面目根本没什么。唔,像你说的以啼声为媒介,被视为夜啼鸟的东西逐渐被混淆在一起,这样的想法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一番卓见。」
「会吗?」柴说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关于这一点,《诸国百物语》之类的也是一样。罗山本人也在《梅村载笔》中提到,传说夜晚的婴儿啼哭声就叫产女,于是有人躲起来一看,结果竟是苍鹭。所以我才推测,罗山是不是把产女理解为声音的怪异……」
「他应该知道产女在世人眼中被当成怪异……不过从文脉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认为那说穿了也只是鸟。所以反倒可以说,当时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形象,果然已经相当程度地渗透到民间了。」
「的确也可以这么看呢。」
「因为不明白真面目,所以才会是怪异吧。」中禅寺说,「不管是产女鸟、鵺还是唤子鸟,全都是鸟。这里说的不是怪物,而是真面目。」
「真面目!说的也是。」
「但是问题在于它们究竟是什么鸟的部分被隐藏起来了。真面目是鸟,但至于是什么样的鸟,则是秘密。因为一直被隐藏,结果连真面目也妖怪化了。」
「做为古今传授被隐藏起来吗……?」
「当做先有声音的怪异吧。不久后,有人提出它的真面目是亡魂,也有人说那其实是鸟的声音。如果比照现代的感觉,前者是不合理的解释,后者是合理的解释,但在当时是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可没有什么近代合理主义这玩意儿。理这种东西,借用罗山的话来说,就是仁、义、礼、智,解释本身没有优劣之分。」
「唔……是啊。」
「亡魂的话,不久后就会显现出人型。但鸟怎么样呢?如果真面目是鸟,不是当成神秘的鸟,把它妖怪化,就是拿实际存在的鸟来充数吧。例如就有个说法说那其实是苍鹭,可能是因为苍鹭的叫声和婴儿相似吧。但是夜啼凶鸟还有其他种类,叫声像婴儿的鸟也不少。像是被视为唤子鸟真面目的布谷和杜鹃,虽然不会发出婴儿的哭声,却被说成叫声是在呼唤孩子。」
「可是京极堂先生,仔细想想,婴儿的哭声,和呼唤孩子的叫声,是完全相反的声音呢。」
「的确相反,而它们会被混淆……是因为被隐藏起来了。」
「被古今传授吗……?」
「没错。平安时期,唤子鸟根本不是什么谜团。它只是单纯的鸟,也从来没有在歌学中被提到、谈论。然而到了中世,由于真面目被隐藏起来,开始产生混乱,甚至还出现了唤子鸟的真面目是猴子的说法。被视为鵺的真面目的虎鸫也一样。虎鸫的叫声非常像蟇目(※朴木、桐木所制的大型镝矢。)——除魔的镝矢飞过的声音,那就是消灭鵺的箭矢。」
「哦,所以虎鸫才会被当成鵺……」
「鵺和唤子鸟都被隐藏了真面目,只留下名字。被隐藏的部分——消失不见的实体的部分,被填进了妖异的事物。布谷、杜鹃还有虎鸫都只是单纯的鸟,鵺和唤子鸟却成了妖异的东西。」
「它们被混淆在一起了。这样一来,它们也变得适合拿来做为产女之怪的真面目……」
「对。所以你说的罗山的记述,也可以解读为:世上有称为产女的妖怪,但那其实不是世人所说的幽灵之类,而是鸟类,比照仁义礼智的道理来看,一点都不妖异。产女以现象来说是声音,但做为怪异,还是以幽灵外型出现较为一般吧。」
「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古今传授搅乱了它喽?」
「是啊。《多识编》的记游或许可以说是替这些怪异的存在方式添加了新的润饰。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就是读了《多识编》,写下《奇异杂谈集》的底稿文章,在这里,并非产女鸟的产女,邂逅了姑获鸟。」
「怪异否定与怪异再诠释在这里连系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和我的研究主题有关呢——柴说。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佛教有可能重新利用儒学的怪异论,来补强佛教的理论。」
「是啊。唔……这个邂逅被继承下去,将产女写成姑获鸟的例子频繁出现,不久后被山冈元邻(※山冈元邻(一六三一~一六七二),江户前期的假名草子(以假名书写的小说)作者。)等人传述,写在《百物语评判》里,最后传承到鸟山石燕。图像上也变成女人和鸟的形姿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