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你是说,他著作的数目也非常多?」
「因为他很长寿。」
中禅寺说得很直接。
「罗山八岁就会背诵《太平记》(※成立于十四世纪后半的军记物语,描写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动乱。),十二岁通国字,能阅览汉籍,十三岁入建仁寺修习禅学。至于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相当早熟。他二十二岁认识惺窝,后来也向今出川晴季(※今出川睛季(一五三九~一六一七),即菊亭睛季,为安土桃山后期及江户前期的公卿。)学习有职故实,并研究神道,非常热心向学。他二十三岁拜谒家康,后来一直到七十四岁过世为止,孜孜不倦地活动,出版著作会那么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担任重要职位以后,也编撰了《宽永诸家系图传》、《本朝编年录》等等。」
「就是这里。」柴说。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中禅寺问。
「也就是说,学习儒学的人姑且不论,一般人听到林罗山,会想到的不是《本朝神社考》或《神道传授》这些著作吗?」
「还有日本三大温泉吗?(※日本三大著名温泉是由林罗山所选定,即有马、草津、下吕三大温泉。)」中禅寺说。
「你说下吕温泉吗?」柴笑了。
「喂喂喂,儒学者连这种东西都要决定吗?」
「嗯,林家的儒者要说的话,似乎是很喜欢决定一些有的没的……问题就在这里。罗山的功绩,是不是因为他儒者的立场,还有朝廷御用学者这个头衔,而被忽视了呢?像我,直到开始研究这些以前,一听到林罗山,想到的都只有《怪谈全书》而已。」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这里啊。」
中禅寺露出高兴的表情——看起来。
「小柴,我刚才说的也正是这里。罗山如果不是官学之徒,或者不是儒者……如果他是个名物学者或名辞学者,或在野的本草学者、神道学者,他的评价或许会大不相同。不过,由于他那样的地位而能够实现的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是的。罗山与其说是朱子学者,更像是把朱子学放在理想的学者、知识分子吧?」
「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概括方式有待商榷,不过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怀疑这完全是罗山的战略。」
「战略?」柴纳闷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世人的误会,而是罗山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这部分我不太了解,不过总之……请看看这个。」
柴从桌上的书中挑出两本,递给中禅寺。
「这不是《多识编》吗?」
「是的。这是庆安二年(※庆安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四八~一六五二。)出版的,是宽永八年(※宽永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版,所谓《新刊多识编》的复刻本之一。而这本则有点稀奇了。应该是庆长十七年(※庆长为安土桃山时代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五九六~一六一五。),罗山三十岁时写下的《多识编》草稿的抄本。」
「哦?我是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中禅寺的眼神变了。
木场在酒席上也提过,虽然一方面是做生意,但中禅寺本人也是个相当严重的书痴。仔细一看,不只是眼神,他连脸色都变了。柴愉快地看着他的表情说:
「从草稿到《新刊》,中间间隔了将近二十年,两相比较,十分有趣。」
「哦?的确,旧的版本中,罗山大量地用了神这个字。在反覆校订当中,罗山把某某之神这样的记述全部撤回了。这是显示出他认为神这种称呼不应该妄加使用的意志吗?」
「我认为是受到朱子的影响。很有意思吧?」
「我说你们,那是什么书?」
听到这里,却被抛在一旁,教人觉得寂寞。
「这个啊,有本中国的书籍叫做《本草纲目》,这本书就是将上面记载的动植物名称以训读(※训读相对于音读而言,是以日语发音去读汉字。)标上和名。例如,狗是伊奴,水獭是加和宇曾,狒狒是和良伊计毛乃(※「和良伊计毛乃」(waraikemono)以日文发音,意思即是「大笑的野兽」。)。」
「大笑的野兽?这是辞典吗?」
「对,辞典,辞书。」柴拍膝道,「不过这本《多识编》,一直被当成写汉诗时使用的书籍,或是本草学者的用书,一直没有切确的定位,也没有被好好地研究过。罗山也常写诗,而且既然它书写的契机是《本草纲目》,会被当成本草书籍来阅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庆长十二年,罗山在长崎拿到《本草纲目》以后,就直接献给了家康。罗山剃发,被朝廷录用,也是那一年的事。而《多识编》的成立,是在五年后的庆长十七年。虽然不是家康命令他写《多识编》,不过就算把它当戍是为了家康而写的,也不会相去太远。」
「那样的话,又会怎样?」
「辞典这种东西,都是献给为政者的。」中禅寺说,「换句话说,小柴你的意思是,这本《多识编》给后世带来的影响意外地大吗?」
「嗯,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我认为影响很大。贝原益轩(※贝原益轩(一六三〇~一七一四),江户前期的儒学者、教育家及本草学家。信奉朱子学。)和小野兰山(※小野兰山(一七二九~一八一〇),江户后期的本草学家,于幕府担任医官,游历各地采集动植物及矿物。着有《本草纲目启蒙》四十八卷等。)后来的《本草纲目》研究,一定也是以此做为出发点,此外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部分。仔细比对,可以发现《多识编》除了《本草纲目》以外,也参考了《倭名类聚抄》,或抄录《王氏农书》的条目,除了训读以外,有时候也会加以解说。这些项目分类条列,可以算是一种罗山流的字典,和后来的博物学也有共通之处。」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关于这个,你是说例如寺岛良安(※寺岛良安(生卒年未详),江户中期的汉方医,精通和汉之学,着有图解百科事典《和漠三才图会》一〇五卷。)等人的研究吗?」
「《和汉三才图会》当然也是如此,但我想将文艺等领域也纳入视野,将研究范围扩展得更大。比如说,平田笃胤(※平田笃胤(一七七六~一八四三),江户后期的国学者,本居宣长的门生,提倡复古神道,影响幕末的尊王攘夷思想甚巨。)的《古今妖魅考》也是受到《本朝神社考》的影响,所以罗山的影响力应该意外地大。」
「应该是。」中禅寺答道。
「一定是的。」柴看起来非常高兴,「一定是吧?我在想,近世的怪异有一部分应该是从儒佛的攻防及吸收的关系中产生的。我想着手研究这个问题。」
「攻防与吸收?」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唔,我认为佛教这一方,应该吸收了罗山等人为了批判佛教而揭示的儒学知识的一部分,加以转化为理论武装,以补强己方的说法——应该有这样的一面。特别是关于怪异的解释,这种倾向更是强烈。唔,总之这是今后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