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很有意思呢。」
「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啊。怪异这种东西,战前战时的忠孝一贯国策型儒学研究自不用说,战后教养主义式(※教养主义为主要透过阅读古典、经典著作来获得知识、陶冶人格的思想,兴盛于大正到昭和初期的旧制高校。)的儒学研究也不会处理这种题材。」
「我想要探索的不是鬼神论式的,或是在儒学内部完结的议论,而是想要在一般的怪异理解当中,寻找儒学思想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在留意,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这种想法的论据?结果……」
「你在《多识编》里找到了什么吗?」
「嗯。唔,一开始只是读好玩的。像是里面把罔两写成岐毛久伊于仁(※日文的意思为「食肝鬼」。)呢。」
「食肝鬼?完全就是这个意思嘛。」中禅寺说。
「就是啊。然后是产女,请看这个鸟的部分。」
听到鸟,我忍不住将短小的身躯往前采去。
鹰。游隼。鹞。黄。苍。雕。羗鹫。乕鹰。
这些文字映入眼帘。
姑获鸟……
今思宇布米登里又云奴惠(※「宇布米登里」即「产女鸟」之音,「奴惠」即「鵺」之音。)。
上面似乎这么写。
「今思啊……」
「嗯。现今思量……也就是现在正在考虑、决定的意思吧。他思考了适合姑获鸟的倭训,认为大概是产女,或是鵺。」
「是……罗山决定的啊?」
中禅寺一瞬间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最早是什么文献中出现将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之物的记述呢?」柴问道。
「最早?这个嘛,我没有认真调查过,大概是《奇异杂谈集》吧。就我所知,没有比它更早的记述了。」
「既然连京极堂先生都不知道了,就算有,应该也是非常冷僻的书籍吧。我调查到的也是《奇异杂谈集》。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罗山死后三十年的贞享四年(※贞享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八四~一六八八。),不过有早于它的古抄本。关于古抄本的成立年代,有人说是天文年间(※天文为江户时期年号,一五三二~一五五四。),但应该没那么古老。因为它引用了《本草纲目》。」
「顶多庆安或明历是吗?」
「差不多吧,顶多重叠到罗山晚年吧?」
「也就是《多识编》比较古老吗?」
「是的,《多识编》古老多了。当然,还有罗山与《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参考同一份资料的可能性,不过罗山这边……」
「写着『今思』。原来如此。这……或许的确是一个发现哪。」
中禅寺抱起双臂。
「这不是遗迹,所以不能说是挖掘,不过,过去没有人以姑获鸟为中心去读它呢。可是京极堂先生,你觉得《多识编》里的记述怎么样?为什么罗山会让姑获鸟读做产女呢……?」
「你想说应该注意的是鵺吗?」
「答对了。罗山说,姑获鸟应该是产女,或是鵺。」
「鵺,我记得是源赖政(※源赖政(一一〇四~一一八〇),平安末期的武将,射箭的名手,他射下紫宸殿上的妖怪鵺的传说脍炙人口。)消灭的怪物吧?我曾经在锦绘(※浮世绘的彩色版画。)之类的看过。」
「这个嘛,伊庭先生,那个怪物虽然被称为鵺,但是原本它只是个会发出鵺的叫声的怪物而已。头是猴子,身体是狸子,尾巴是蛇,手脚是虎,叫声是鵺。」
「那么,鵺不是怪物的名字罗?」
「所谓的鵺就是虎鸫。」中禅寺说,「是夜啼凶鸟。说起来,把一个猴子头、手脚是老虎的狸子用怪鸟的名字命名,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跟鸟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它的外形找
不到半点鸟的要素。以鸟来形容的,只有声音而已。发生在紫宸殿上空的怪异,原本应该是视为啼声的怪异才对,所以……鵺是鸟。」
「没错,是啼声。」柴说,「换句话说,在当时来说,产女也是啼声的怪异吧。」
柴有些兴奋地说。
「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京极堂先生以前不也说过,产女是啼声的怪异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在罗山的时代,不可能只是这样吧?婴儿啼哭的怪异的确从古代就有,有时候也会被视为是水鸟的叫声,但是另一方面,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记述,往前回溯的话,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说起来,《今昔物语集》的记述说的也不是鸟,那可是十二世纪出现的书籍呢。」
是柴刚才提到的,初次有产女之怪出现的文献吧。
「《今昔物语集》里的产女……真面目是狐狸。可是京极堂先生,罗山会把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还是因为产女是鸟吧。项目也放在鸟类的地方。而且罗山的著作里,有一本叫做《野槌》的。」
「《徒然草》(※鎌仓时代,吉田兼好听着的随笔作品。约成立于一三一七至一三三一年。)的注释书对吧?」
「对,《徒然草》第二百十段的地方。」
「唤子鸟吗?」
「对。古今传授的三鸟之一——唤子鸟,它的真面目是鵺——吉田兼好这么叙述,但罗山在解说中提到,鹧这种鸟,是赖政所射下的妖鸟,应该是《本草纲目》里出现的姑获鸟、治鸟、木客鸟。换句话说,唤子鸟等于鵺,鵺等于姑获鸟,姑获鸟等于产女,这样的公式成立了,对吧?」
「是啊。」
「那样的话……」
「唔,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棒,思惟的过程也很明晰,结论也很正确,但妖怪并不是这么好应付的。首先必须注意的,是罗山提到的并不是产女,而是产女鸟。草稿写的是产女,最后却修正为产女鸟。」
「产女和产女鸟应该要分开来看吗?」
「没必要分开,民间传说里也有产女鸟这种东西,但是我认为在罗山心里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我想罗山或许根本不认为产女鸟是一种怪异。而且在这本书里,他也完全把产女鸟当成一种鸟类看待。在中国,姑获鸟确实是幻鸟、鬼神一类之物,但以我国的鸟类来类比时,罗山应该是把它当成单纯的鸟来看。」
「不,这也不一定吧?罗山不是拿怪鸟来比对怪鸟吗?鵺和产女鸟都是怪鸟吧?是所谓妖怪变化的一类……」
「只是世人认为那些鸟妖异罢了。」
「世人?」
「至于为什么妖异,是因为不明白它的真面目。如果夜里只听见声音,就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鸟。不,连是不是鸟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有种种忆测。可是啊,小柴,对于知道真面目的人来说,那只是单纯的鸟罢了。」
「你是说,罗山知道它的真面目?」
「知道的是公家。」中禅寺说。
「公家……?」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个时代或许有产女鸟等于鵺,也等于唤子鸟这样的看法。但是那应该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如果这是脍炙人口的说法,根本用不着特地加以解说,因为这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才拥有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