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
「是自己的死亡吗?」我问。
「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年轻的你们也会吗?」
对我这种老糊涂来说,这的确是切身问题。虽然是切身问题……
但我从来不曾严肃地面对死亡。
终点总是离我有些远,怎么样都不肯来到面前。年轻的时候,它连看也看不见,但是到了最近,它总算接近到只要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如此罢了。然而……
——结果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吗?
我不是在寻找赴死的地方,我只是想要清楚地看看总是在远处的它吧?
所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我却还想要出征,而一旦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明知危险,却仍然上了东京,不是吗?然而……
它依然没有来到我面前。
然后,
老婆突然就去了那稍远之处。
「每个人都面对着死亡。」中禅寺说,「只是忘了这件事罢了。」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是吗?」柴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问道,「海德格是情非得已吗?根据我听说的,纳粹党一成立,他立刻表示支持,还说什么他读了《我的奋斗》(Mein Kampf),大受感动,还有他因为纳粹施压而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报恩,进行了一场荒唐的法西斯演说,惹来各方非议。我听到的都是这种负面传闻哪……」
「嗯,我个人也觉得他是认真的。」中禅寺轻巧地闪躲,「可是大河内对自己人偏心,说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还说他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点。两个人都自小聪慧过人,都是秀才。罗山年轻时就在禅门修习,不久后舍弃佛法,倾倒于朱子学。另一方面,海德格年轻时候就进了学舍,以修道僧的身分学习神学,虽然将来受到看好,却改为专攻哲学。」
「唔,说像也的确相像呢。」柴说,「可是这样的人多的是。」
「是啊,多的是。不过大河内说还有其他的类似点。」
「是吗?难道他们长得像吗?」
「才不像,就算他们真的像,我们也不知道吧?简单说,罗山憧憬朱子的思想,透过朱子学邂逅藤原惺窝,拜在惺窝门下学习,但后来由于见解相异,转为批评惺窝。另一方面,海德格透过亚里斯多德及现象学邂逅胡塞尔,尽管师事胡塞尔,后来却也提出痛烈的批判,与之决裂。然后就像刚才也说过的,两人出于情非得已的境遇,依附当时的权势,藉此爬到了顶点——大河内的大意是这样。小柴,你怎么想?」
中禅寺微微扬起眉毛问道。这种表情看起来很坏心。由于他的相貌总是不悦,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眼中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想,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你怎么觉得不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海德格根本不是情非得已吧?而且我听说他在战后所做的辩解也十分窝囊。」
「那么你是说,罗山是情非得已?」
「当然是情非得已了。罗山应该是个激进的排佛主义者,但是他却剃了发,穿上僧衣,以道春这个法名自称。嗳,因为朝廷过去没有进用学者的前例,所以才不得以用僧人的身分录用罗山,但我想罗山心中应该是别扭万分的……一
「是吗?」中禅寺说,「不愿意的话,别这么做不就得了?在野的儒学者不是多得是吗?也没有在野就成就不了学问的道理啊。」
「所以说,为了实现朱子学的理想社会,有必要让朱子学变成官学啊。所以罗山才会扼杀自我……」
「这部分我无法信服。如果说海德格不是情非得已,我觉得罗山也并非情非得已。他不是只有一开始这样,也不是勉强做做样子而已。罗山在朝廷中打好某程度的基础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吧?而且最后他还当上了法印。」
「那,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罗山不是排佛主义者吗?不,这不可能吧。」
「是啊。可是呢,林罗山这个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意外地低,在家康的亲信当中,他也被视为低于天海(※天海(一五三六~一六四三),江户初期的天台宗僧侣,南光坊天海。受德川家康赏识,参与内外政务,与以心崇传同为江户幕府的政教中心人物。)或崇传一等,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建立德川时代基础的大功臣呢。」
「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刚才也说,要评价罗山的话,是他台面下的部分呢。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罗山的策略。若说是权宜,也的确是权宜之计……」
「什么叫策略?」柴拱起肩膀,缩起了脖子。
「我认为罗山这个人,巩固了可以顺利建立起儒教国家的背景。」
「背景……?」
「让儒学可以顺利扎根的基础。」中禅寺答道,「换句话说……就是信仰及生活习惯的部分。林罗山这个人非常不简单。我想他很明白由上自下地强迫推广思想的做法没办法持久。以公权力来规定道德伦的做法,最后还是会失败。以这种意义来说,他远比明治政府高明,也更要巧妙。」
「我不懂。」柴大大地摇晃身体,「你说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刚才不是说明过了吗?制作教育敕语的时候,明治政府做了什么?不就是把信仰从儒教性的事物抽走吗?」
「是啊。」
「明治政府把它抽掉以后,抛弃了。取而代之地,摆进了一个国学创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神道。但是,我们之所以没什么抵抗地接受了教育敕语这样的东西,应该不是因为陛下的威仪令人诚惶诚恐,而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可以顺利接纳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