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调查那种东西要做什么?」我问。
「他在调查这个国家的人究竟信仰些什么吧。崇传是禅宗之长,掌握全国的神社佛阁。天海是天台大教团之长,也是山王一实神道的推动者。只要能够操纵这两个人……就一定能够完成儒教信仰的土壤。」
「那,京极堂先生是……」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中禅寺说,「只是我一直在思考,这种显着儒教化的佛教形式,究竟是从何而来?之前我在思考天台宗与道教的关系,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认为与其集中在道教思考,或许看得广一些,会更容易了解。所以我把三教的最后一个——儒教也放进去一并思考,结果……」
「佛教的……儒教化啊……」
「不过正确地说并不是儒教化,而是佛教吸收了儒教这个易于被接受的信仰形态并且变质。不过,世人认为这是日本式的佛教。」
「唔,大家的确这么说的,这像是转化为日本式的佛教。」
「说是日本式,的确是日本式,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种说法当中的日本,有可能是以现代的观点重新诠释过的日本。」
「哦,就是你一开始说的现代人的观点对吧?」
「对,远古的日本就这样保存下来,成了现在的日本——绝对没有这种事,这只是一种幻想。但是呢,这个国家原本就有着相近的精神性与生死观。透过佛教,让那些古老的、根本的部分表面化……」
「这就是罗山的策略吗?会是这样吗……」柴说着,沉思下去,「那,佛教势力是被罗山欺骗,然后产生变化吗?」
「不是被骗,对方也是老狐狸呀。不过,不管对佛教教团还是朝廷来说,这应该都不是件坏事。原本佛教是非常严格的。虽然有大乘小乘之分,但都有着困难的修行和严格的戒律。总不能鼓励庶民统统出家,去做严格的修行吧?不过本末制度(※江户幕府为了统制佛教势力而制定的制度,明订每个宗派的本山及末寺,每一个寺院都在阶层中受到管理。)和檀家制度(※江户时代的宗教制度,每一家都属于一个寺院,支持寺院的财务,受到寺院管理。)的整备及管理,也是朝廷的重要政策。要招揽信徒,最有效的是现世利益,而不是崇高的哲学。过去一直都是以恐吓的方式,说要是不信佛,就会下地狱……」
「那是恐吓啊?」我问。
「是恐吓,但也是教济。以各种形式让人面对死亡,是让人思考生命的一种有效的权宜之计。可是地狱和净土说穿了只是假象,不久后就变得形式化了。如果不让信仰的根据更贴近生活一些,就会缺少诉求力。以这种意义来说,念佛是一种很高明的权宜之计,因为只要念诵佛号就行了……所以重新揭示供养祖先、祭祀死者的必要性,是一着高明的路数。而且还可以维持佛教原本的存在方式,就这样推广……」
「是这样吗?」
「因为不管在家信徒要如何信仰,出家人只要一样出家就是了。只要一句『各有不同的信仰方式』就可以解决了。」
「原来如此,嗯,的确是这样。」柴信服了,「现在也是这样。所以……唔,我也不是不懂,可是罗山……罗山还是排佛主义者吧?」他说。
「当然了。」中禅寺说,「罗山所攻击、认为应当排除的,是原本的佛教吧。」
「原本的佛教?喔……」
「罗山——或者说朱子学所抨击的主要是出家吧。朱子学非难佛教那超俗的部分是非人道的,儒者并没有责备庶民崇敬祖先。」
「也就是儒教和佛教是共犯关系吗?」
「伊庭先生,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表面上火水不容,所以有理论上的对立,但是即使如此,佛教势力也不会蒙受实质损害。就算儒者攻击僧侣,信徒也不会消失。因为这种事跟庶民没有关系,和现世利益也无关。说起来,儒家和佛家是形而上对立,形而下融合。」
「说得真妙呢。」柴苦笑说。
「如此一来,罗山能够做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了,对吧?为了顾及崇传和天海的面子,他只能提倡排佛了。」
「为什么?」
「小柴,你真是迟钝。」
我这么说,柴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个道理连我都懂哪。要是那个……罗山吗?如果那个罗山说什么:最近的佛教也真是没骨气,一下子就变得跟儒教一样,真令人高兴哪——那么那些了不起的和尚的面子要往哪里摆?视情况,两边是共犯的事也会曝光。万一曝光,一切都泡汤了。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罗山才会从儒学抽掉宗教背景。罗山以没有宗教色彩的理论家、身为思想家的儒者、朱子学者的身分,抨击原本的佛教。若不这么做,就等于是认同了儒教化的佛教。然后正因为剔除了宗教色彩……」
罗山才不排斥僧侣打扮吧——中禅寺说。
「儒者的正式装扮是深色道服,不过那说穿了只是仪式性的、宗教性的事物。如果要彰显纯粹理论的真理——朱子学,即使废除了仪式也无所谓,毋宁是废除了更好。因为无论法体如何,内容都没有改变。」
那就像公务员的制服罢了——中禅寺说。
「所以我认为罗山并不感到屈辱,也不是为了保身荣达而扭曲自己的心志。我也不认为他是情非得已。罗山是个聪明的策士。」
「这就是台面下的部分吗?京极堂先生评价他这个部分是吧?」
「因为你想想看,依附为政者而立身、一步登天的人,大部分都会在为政者失去权威或世代交替的时候失势。然而罗山却服侍了四代将军,一直到寿终正寝。林家子子孙孙,都是朝廷的御用儒者。」
「最后还变成了东大(※东京大学的前身是昌平黉、蕃书调所及种痘所这三个教育机关,其中昌平黉的起源是林罗山所设立、后来成为德川幕府学问所的私垫,故有此说。)。」
「如果要论胜负,罗山显然是胜利的一方。你想想《甲子夜话》中的文章吧。尽管连昌平的圣堂里祭祀的是谁都没有人知道,武士却仍然以忠义为原则,一般庶民也将孝顺视为良好的德行加以赞许,恭敬地祭祀祖先——这样的社会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来了,不是吗?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儒教做为国教强加宣扬,是不会变成这样的。明治政府的政策能够达到某种程度的效果,追根究柢,全都是托罗山老师的福呀。」
中禅寺以有些戏谑的口吻说。
「另一方面,海德格又怎么样?他热烈地支持纳粹,好不容易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却连一年都撑不到。并没有人规定思想家一定要依照自己的思想行动,不管他政治上如何活动,他所写的著作价值也不会改变,所以就影响世界思想家甚巨这一点来看,他并不逊于罗山,不过……做为一个人来说,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吧。」中禅寺这么做结。
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