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
哄孩子睡下以后,祥子回到了餐室,秋田立即站了起来。在这一刹那间,晕眩又袭来了,他只得往墙上靠了一靠,好容易才没让祥子察觉出什么来。
“谢谢你今晚的招待。”
“哎,”祥子有点儿吃惊地说。
“不再多坐一会儿?”
“不,已经很晚了,我这就告辞了。”
“真对不起。”祥子不留住秋田,好像是自己的过错似的,低下了头道歉。
“今晚大西君恐怕迟一些到,但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他那个人真是的。你特意前来,真是太抱歉了。”
“没能遇到他真是遗憾,但还是有机会的。只是小健真可怜。”
“这孩子已经习惯了。”祥子的口气仿佛失望至极。
“告辞了。”秋田鞠了个躬,走出房间。只是头还觉得昏昏沉沉的,所以与祥子面对面站着,感到十分不舒服。
这房子不算太大,但通往大门的走廊,却感到老是走不到尽头。走下台阶刚要换鞋,只听得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才知道是祥子追上来了。
“秋田君!”
祥子一声呼唤,秋田旋即转回身去,两人相对而视,仿佛在拼命地克制自己,都默然不语。
“那我……”秋田正要再说一句告别的话时,祥子终于把长期隐藏在心底的话,直捷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在清里。”
“在清里?”秋田一下子对她由衷发出的话语无法理解,又重复了一句。
“大西就在八岳山的清里呀!就在一片美丽的树林旁的地狱谷,日本化成公司的秘密工厂也在那儿。”
秋田终于悟出了祥子这些话语的重要含意。她违背了自己丈夫的意志。这时候秋田唯一感到聊以自慰的是:她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对丈夫竟然连家庭中的大事也置之不顾的报复,所以才把这重要情况泄露了出来。
秋田仿佛遇到了救星,但又感到美中不足。他不露声色,还想进一步探得更详细的情况。
“那片美丽的林子,是不是清里农业研究中心往上去的地方?”
“还在那上头。那儿有教堂和国民宿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从那里再往里,听说还得徒步向尽里头走。”
“你去过那儿没有?”秋田差点儿脱口而出,又急忙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祥子的话十分清楚,她一回也没去过。
从大西出差至今,已经有一年半了。是大西不让她去,还是祥子没去看他,反正离东京的路程,用不了三四个小时就能到丈夫的工作地点,这个新婚的妻子竟一回都没去过,由此可见他们夫妇间关系的冷漠了。
祥子说完以后,感到自己把丈夫重大的机密泄露了出去,略略红润的两颊一下子苍白起来,表情也滞呆了。
“祥子!”
“嗯。”祥子低低地答应,随即倒入秋田的怀中。秋田稍一摇晃,经住了祥子那股冲力。就这样,两人默默地一动不动。只要秋田愿意,祥子会把一切都奉献出来。这和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心情完全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祥子的心上已经刻上了难言的伤痕。
现在把违背丈夫利益的消息告诉了第三者,这是山于丈夫屡屡失信以后,一种自暴自弃的报复心理驱使的结果。但秋田心里明白,这一举动不过只是一时的事情,而她釆取“合作”的态度,还是以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真挚的情意为基础的。何况,秋田自己也以同样的热情对祥子难舍难分。两人拥抱着,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只有一两分钟。
“妈妈呀,妈妈呀!”
里间的寝室里传来了孩子的叫声。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入睡。听到孩子的喊声,祥子立即从秋田的怀中挣脱开去,又恢复了做母亲的神情。
“再见了。”
秋田穿上鞋,目送着急急朝孩子身边奔去的祥子,心想再次来看看祥子。
第15章 阴暗的荒原
1
第二天清晨,秋田搭早车从新宿出发,抵达清里车站,已经将近中午了。决定这次行程之前,秋田曾踌躇多时,耽心大西恰好此时回东京。他焦灼地挨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给祥子挂了电话,了解到大西还没有回来,就急忙赶往新宿车站。
旅游季节已经过去,上下车的乘客,只有秋田和两三个本地人。秋田落在出站旅客的尽后面,悠闲地步下那个像是站台的高坡,向检票口走去。他好久没有领略宽广明媚的高原景色了。初冬的晴空,阳光灿烂。虽然并非旅游,但对爱好山色风光的人来说,阳光映照山间,使人心旷神怡。
清里车站位于海拔一千三百米的高原上。车站四周有些住家,屋旁的白桦树叶在风中摇曳,真是个萧索冷落的村子。最近终于发现,这个地区是个有价值的旅游胜境,开始准备把它建成“第二个轻井泽(原注:在日本长野县东部,海拔约一千米的高原,为日本有代表性的避暑胜地之一)”。
秋田从车站向长着一片优美树林的山坡走去。以赤岳山为主峰的群山,耸立在他面前。山峰重叠,连绵不绝,宛如一道长长的屏障。南部尽头的山峦,在烟雾云翳中若隐若现,回头就可以望见富士山的姿容,宛如一幅浓墨泼就的画卷。广阔的高原斜坡上到处点缀着的杜鹃花和君影草,在萧瑟的秋风中,早已经枯萎凋落,只留下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和落叶松在风中呜呜作响。
这番景色,不由得使秋田心胸寥廓,蓦然想起大西正在这绮丽的风光中沉溺于那不可告人的研制工作。他干的与这优美景色真是无法相容、截然相反的两回事。四周美好的景致恰恰对照出大西的精神堕落。
擅长描绘高原景色的诗人尾崎喜八(原注:日本诗人(1892-1974))对这条山道曾经这样描写:
“我携着行囊,往车厢外走。她来接我,探出身子站在检票口。我趋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老态龙锺的爹,跟随在我的身后。三个人在车站前那条蜿蜒起伏的小街上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地走着。缀满杜鹃花的山丘那儿,依稀可辨的山麓处,布谷鸟传来‘布谷,布谷’的啁啾。我举步在高原的小径上行走,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将我的一生交托给她。未来渺渺茫茫,往事不堪回首。唯这眼前的恩爱,漾溢在我的心头。天宇浩渺,阳光和煦,缓缓升高的山坡直连着留有残雪的群山,四周是广阔的山野……”
尽管季节不同,山路却完全一样,大西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这条道上举步的呢?
在宽广的高原上,秋田成了蠕动着的一个小黑点。他走着,走着,发觉自己的心情越来越阴沉。
2
“大西君,有客人。”
“有客?是谁?”
“这位客人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别说大西,就连这位工作人员自己,对这位不速之客的说话,也觉得难以理解。
自从这里建厂以来,没有关系的来客的拜访,这还是头一回。就连职工的家属也不知道详细的地址,更不用说有客人来到这秘密的地方了。眼下,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了,心里不能不引起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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