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山顶
“真是生死有命啊!”
熊耳面对着壮观的景色,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四
熊耳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下山后把遗体带到那姑娘身边时的情景。贵久子(熊耳这时才得知她的名字)紧咬着嘴唇,呆若木鸡地听完了发现遗体时的状况和他们的说明。同死者面面相对时,她既没有扑到遗体上面,也没有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遇难者的面孔,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滚下两颊。她咬紧颤抖的嘴唇,听任泪水从睁开的黑黑的大眼睛里涌出、落下。谁都不难看出,她的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有着多么深沉的悲恸。
“该死的家伙!竟让如此美丽的姑娘伤心成这副样子。”
熊耳平常对根本就是蛮干的登山者也极少表示愤慨,但这时心头却忍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们拉着船形雪橇同危险的积雪山脊奋战,遇到无雪的浅谷还得轮流把遗体扛在肩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遗体运到山下。难道这只是为了使这个美丽的姑娘坠入悲痛的深渊吗?熊耳感到他们前功尽弃了。
他们把遗体运回奥村田山庄前,曾在樽岩的小屋里过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们给等在奥村田山庄的医生打了电话,所以第二天一下山,医生就进行了正式的验尸。检查结果证明,死因确实是头部砸伤引起的脑淤血。由于尸体埋在雪中,处于冷冻状态,无法准确算出死亡时间。但估计是在贵久子看到遇难信号的二十七日晚九时过后约一小时左右。
验尸完毕的遗体,要等到死者的亲属赶到后,才能在当地火化。
最近,国立公园内发现的尸体,一般都是运到附近的火葬场火葬。但K岳山区没有那种城镇的火葬场,所以破例允许就在当地进行火葬。
影山的父母是在当天下午赶到的。他们在埼玉县大宫市经营一家小旅馆,早上接到大町警察署的通知后,匆匆忙忙赶到这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也赶来了。
影山是独子。
“隼人啊,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不想想我们呀!”
年老的母亲趴在影山再也不会说话的身体上,呜呜地哭着,旁边站着呆立不动的父亲。同悲恸得痛不欲生的母亲相比,影山的父亲看来是把无法弥补的伤痛深深埋入心底,这是一种硬汉子的深沉的悲痛。
贵久子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好象觉得自己没有在影山的父母面前哭泣的权利,紧咬嘴唇,眺望着山顶。
“说来也真怪,死在山上的大部分是独子或长子。”熊耳逃离了死者亲属们悲恸的场所,边走向火葬的地点边想。
山庄后面稀疏的白桦树林中,已经做好了火葬的准备。火葬地点紧挨着前面提到过的“登山者墓地”。死于K岳山区、特别是北坡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在这个地方火葬,然后把骨灰埋在旁边的墓地里。
熊耳以前参加过几十次这样的火葬。来到这里的遇难者的登山伙伴和亲属们起初都以为,死者在他生前最爱的山峰脚下美丽的白桦林中还原成灰,大概具有一种伤感而凄凉的诗意。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把人体火化成灰的凄惨景象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始终。
在稀疏的白桦林中比较开阔的空地上,约五寸粗的木头被叠架成井字形。这既是火葬的燃料,也是安放遗体的“祭坛”。今天,这个“祭坛”架得又高、又宽。
架好的木堆上下左右都留有通风口,以使火力均匀。这从外边是看不明白的。
如果没有留好通风口,任你加多少木头,烧多长时间,也不能完全火化尸体。根据季节、木头的种类、粗细及干湿等因素,火化的时间不尽相同。
而且,火葬当中,还必须用柴刀以及铁拨火棍对遗体进行“残酷的加工”,否则就会有很多肉烧不光。
火葬在日落西山时开始。影山的遗体穿着他父母拿来的新衣服,两手交叉,仰面躺在一块门板上。遗体埋在鲜花之中。那是贵久子、真柄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得到救援队的许可,摘来撒上的山花。
晚霞染红了人们的面颊,看起来都象喝醉了酒似的。花丛中露出面颊的死者也“醉红”了脸。
烧完一柱香后,他们把遗体脸朝下翻了个身,然后在鲜花上倒了很多煤油。点火的时间逼近了。
这时,母亲突然奔向门板边上。
“是妈妈不好!不管你怎么说,我要是不让你登山就没事了。隼人,原谅我吧!“
她把脸贴在死者的脸上哭喊着。旁边有几个人也抽泣起来。
“唉,老妈妈,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总不能把您的儿子就这么放着呀。”
熊耳搀扶着母亲离开了遗体。他们把遗体安放到架好的木堆上。
“谁来点火?”
熊耳扫视着死者的亲属和贵久子。瞬时间一片死样的沉寂。看到的确没有自告奋勇的人,贵久子向前迈了一步。
“我来点。”
贵久子手持点着的小蜡烛,移近架好的木堆。顿时,火苗轰然而起。
天空中的晚霞如退潮一般黯然失色,木堆上升起的金黄色火焰,映染着人们的面颊。火势很强,死者亲属们流下面颊的眼泪顷刻之间就被烤干了。
焚烧尸体的火苗尖上飞出无数的火星,势不可挡地腾向终于黑下来的天空。曾在很多山顶“燃起希望之火”的青年,此刻伴着众人悲伤的恸哭,同无数的火星一道向着九重天外扶摇而上。
“隼人是幸福的人,他死在了自己所爱的山上。”父亲念经似地说。火焰完全包住了遗体。这时,一股刺鼻的恶臭冲进人们的鼻腔。
“开始了。”
熊耳心中暗想。真正的火葬就要开始了。这种臭味不是烧指甲或头发的一般臭味,而是那种在火葬场附近顺风飘来,一闻上去就令人作呕的恶臭。这种烧动物蛋白质的恶臭实在是不可言状的。
熊耳想起了一次海边旅行时闻到的臭鲱鱼味,那好象最接近这种臭味。刺鼻的恶臭从几米远的地方,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
“呕。”母亲弯下了腰。
“受不了了。”雪线俱乐部第一次参加火葬的会员中,有人逃向了树林。
贵久子也感到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遗体嘣嘣地爆裂着,那是被堵在内脏和血管里无处可去的气体冲破皮层的声音。尸体随着爆裂声动起来,好象他还有自己的意志,在抵抗着火势。这不仅使人感到害怕,更使人感到凄惨。
“不用怕,这是由于气体膨胀,血液和体液一下子凝固起来,于是身体就自己动了。”
有人在吓得摇摇晃晃的贵久子身后扶住了她,冲她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真柄慎二。他的声音格外冷静。
“放心吧,我的眼睛不会避开眼前的景象。现在那火焰之中燃烧的是想成为我丈夫的青年。他临死之际一定在呼唤着我,并且只想让我看见自己燃烧的身体。”贵久子这样想着,拼命鼓起勇气凝视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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