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塔上的杀人
我摔掉话筒,嘴唇气得发抖。屈辱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流过脸颊,滴到裙子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眼泪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而流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总算有力气看看身边的守泰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以后还能跟这个弟弟一起生活下去吗?但我马上认识到这种想法是自私的,我感到羞愧。
弟弟因为数年前的那件事,产生了严重的语言障碍,连正常生活都不能过,然后就是走上极端,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恶性循环。
我有些意外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弟弟,这个人就是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我才认识到这一点。如果我不管他了,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我应该更早地认识到这一点才对。
信州时代的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姐姐。现在,垂头丧气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弟弟,跟我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
弟弟心灵上的创伤太深了,我说些什么才能抚平他心灵的伤痕呢?我想来想去,觉得现在正是尽一个姐姐的责任的时候。我得向他传达一种信息,告诉他我是个好姐姐!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守泰!"我叫着弟弟的名字。
弟弟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姐姐我呀……"我开始说我要说的话了,"姐姐呀,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也……"
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为了说出下面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鼓足了勇气,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
"姐姐也干过守泰干过的那种事……"
守泰再次抬起头来,好像一时没有理解我的话的意思,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会心地笑了,走过来投入了我的怀抱。
绿色之死
一
我的面前有一枝花。那是一枝郁金香,插在一个红色玻璃花瓶里。
一定是哪个女孩一高兴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吧。
花朵的颜色很奇妙。我一直在盯着花瓣看。淡粉色的花瓣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浮在表面。
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花瓣底部跟花茎的连接处就完全变成了白色。再慢慢往上移动视线,雀斑似的小黑点看起来好像人的皮肤上的黑色疮痂,浅粉色也渐渐变浓,花瓣尖部突然变成了红色。
真是一枝不可思议的郁金香。花瓣底部跟花茎连接处的白色,首先让我联想到白得异常的皮肤。
我的皮肤就白得异常。以前我特别讨厌我那白得异常的皮肤。我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过一整天,想把它晒黑,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的水泡,疼痛折磨了我三天三夜。经过治疗痊愈之后,皮肤还是白得异常,与过去不同的是增加了无数茶褐色的斑点。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肩上、背上还残留着很多茶褐色的斑点。
我面前的这枝花说不定跟我的皮肤一样,被太阳晒过之后,生出病态的黑斑,并且突然变了颜色。也许它原来的颜色从花瓣到花茎是完全相同的。
对于我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想象。这样想象的结果是:眼前的郁金香那奇妙的颜色一下子消失了,紧接着从花茎到花瓣,就像是绿色的墨水慢慢渗透着容易吸水的纸似的,渐渐变成了绿色,一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出现在我的眼前。
绿色郁金香——
我胃里的东西剧烈地翻腾起来。我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进洗手间,蹲在便器旁边狂吐起来。
我不停地呕吐着,东西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兮兮的胃液。我的胃不住地收缩,就像大海的波涛拍击着海岸,永不停息;我就是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着。
洗手间的一个小间被我占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我总算结束了呕吐,弯着腰站起来,用手捂着胃部挪到洗手池边,先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然后就没完没了地漱起口来。漱完口,我喘息着,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慢慢抬起头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脸,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的脸。他的脸色,赶得上那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淡绿色的皮肤,死人一般的眼睛。当我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我以后,就慢慢失去了知觉。我缓缓倒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倒下的速度之慢犹如夏日阳光下树影的移动。
我和我妻子住在离新桥站不远的一座公寓的十层。我选择这座公寓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距离我工作的地方——丸之内的H商社——比较近,更主要的原因是,从我家窗户向外看的时候看不到绿色。
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到,东京塔脚下的小公园的绿地,还是可以看到一点的。所以,我站在阳台上享受向远处眺望的快乐的时候,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因为那时光线比较暗,远处的绿色看上去黑糊糊的,不至于威胁我那虚弱的生命。我不能看绿色,哪怕是用笔尖在纸上点一个绿点,对于我来说都是烈性毒药。
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长大了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眼看就要成为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年人了。我这一辈子,每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被冠以"虚弱"二字。在这两个字里,我常常看到想抹都抹不掉的死神的形象。
生和死,在我的身体内就像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死的恐惧在我的心里连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我瘦得像一根针,个子也没能长高。
我的死神总是以绿色为象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小时候就特别害怕绿色。说是害怕也许不太确切,那是一种叫人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成的苦楚。至于原因,到目前为止谁都说不清楚。
我小时候一口蔬菜都不吃。这样下去会造成营养失调,所以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骂我,逼着我吃。可是,勉强吞下去之后肯定要吐出来。
结婚以后,妻子为此付出了很大的辛苦。她喜欢吃蔬菜,所以做饭要做两种,一种有蔬菜的,一种没蔬菜的。这样坚持了数年之后,她嫌麻烦,也不怎么吃蔬菜了。
我也知道一点蔬菜都不吃对身体不好,于是就跟妻子一起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说在蔬菜汁里加上蜂蜜,结果统统失败了。我觉得加上蜂蜜也去不掉蔬菜的草腥味,根本无法下咽。
医生对我说,如果实在吃不了蔬菜,多喝牛奶也行。可是,我一喝牛奶就拉稀。我的小肠里,天生就缺少一种叫做乳糖酶的分解牛奶的物质。我垂头丧气地去找医生,医生安慰我说,这不算异常,这种体质的人,数人里就有一个,不必担心。
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种能吃一点蔬菜的方法,那就是把蔬菜剁碎了包饺子。妻子很高兴,说要天天给我包饺子吃。没想到我吃得下,胃却接受不了,每周只能吃一次。我现在摄取的蔬菜,就靠这每周一次的饺子。别的方法也试过,比如剁碎了的葱姜蒜,但都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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