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塔上的杀人
我的体力很差,恐怕还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每到夏天,只要公司的空调一开我就开始拉肚子。在这个季节里,我在坐便器上坐着的时间,甚至比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着的时间还要长。
我搬到新桥的公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原来在三鹰住,坐电车的时间比较长。拥挤的电车里很热,总是出一身大汗。下了电车走进开着空调的公司里,身体一凉,马上就得拉肚子。最可怕的是在电车上也想拉。电车上没有厕所,得强忍着,真是痛苦至极。夏天对于我来说就是地狱。所以我就搬到了现在住的公寓里。坐电车的时间短,我觉得轻松多了。本来我想搬到一个走路也能上班的地方,但我害怕皇居那一带的绿树。
可是,这样的一个我竟然活到了现在,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马上就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能活到五十岁,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年夏天必定拉肚子的例行公事结束以后,都像是大病了一场。医生曾经吓唬我说,这样下去活不到三十五岁。我听了虽然胆战心惊,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认命了。
夏天大病一场似的拉肚子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我也活了一年又一年。我能活到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怎么说我的身体也不会是长寿型的,也就是比短命的父亲多活一两年还是少活一两年的问题。这话我也经常跟我妻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四年。
我没有孩子,这是因为遵从了我的意见。不管妻子怎么要求,我都表示坚决不要孩子。妻子还年轻,刚三十多岁,但是已经没有了要孩子的欲望。像我身体这么虚弱的人,不应该留下后代,我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我一直坚守这个信念,不,应该说我一直打算坚守这个信念。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个更重大的理由。
我的身体虽然非常虚弱,但我的父母身体并不虚弱。父亲比我的个子高,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身体结实的那种人。母亲也是。小时候我经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们的身体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常见,也没听说过他们身体虚弱。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发生变异,我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体虚弱,还有绿色恐惧症这种精神上的缺陷。看看祖父祖母和双亲,这不应该是先天性的。这样的话,我怀疑我有虚弱的血统就是一种奇怪的想法。这既然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又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明显是自相矛盾。
在考虑我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本身充满了谜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开的谜团,我的身体简直就是由谜团构成的。为什么到了我这一代就突然变成了这种虚弱的体质?为什么害怕绿色?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为什么,是常年折磨着我的两个最大的谜团。
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想找到自己这样异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绿色恐惧症的延伸吧——我也曾反过来想过,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惧症,后来又发展为绿色恐惧症,这种可能性好像很小。绿色恐惧症大概是所有异常现象的根源。因为害怕绿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体虚弱。但是,我的绿色恐惧症是怎么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来想去,我认为是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的死。
母亲是我六岁或七岁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杀。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那时候,一响起空袭警报,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里跑。我记得客厅里的玻璃窗上贴着白胶布,客厅里的光线因此比较暗。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是吃蔬菜的。这么说,我不能吃蔬菜应该是母亲死了以后的事。
不可思议的是,关于母亲的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母亲死之前和死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把我摇醒,然后胡乱给我裹上防空头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时我隔着东边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烧得通红。
还有记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我家所在的三鹰地区遭到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的空袭,懵懵懂懂的我被母亲拉着跑向防空洞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熊熊的大火,飞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轰炸机,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B29轰炸机那硬铝做的大肚子映照着地上的大火,孩提时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种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鱼肚子一样的家伙现在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死时的事情我也记得,不过印象不太深。我记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用钉子画画,远远看见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还有穿白大褂的,父亲也在。邻居家的一个阿姨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得了啦,你妈妈出事啦!
那时是战争刚结束后不久的混乱时期,邻居们对母亲的死并不是特别关心,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挣扎,而且没有死人的家庭几乎是没有的。
我那个时候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还没过七岁的生日呢,那就是六岁。听了邻居家那个阿姨的话以后我的感觉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绝对不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悲伤的感情。当时,家门口挤满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记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时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绿色。
我认为那个时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远处的树木一定是鲜绿鲜绿的,可是那些绿色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母亲那简单的葬礼我也能想起来,葬礼上也没有绿色。
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一般应该是对红色。例如刚才我说过的孩提时代对空袭的恐惧,回忆起来都应该是红色的。面无血色的母亲,拉着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家门。大火、爆炸、流血,出现在我眼前的颜色以红色为主。直到现在,我看见红色的晚霞也不会马上就觉得它很美,因为它首先勾起我对空袭的回忆,必须让那恐惧的回忆过去之后我才能欣赏晚霞的美。战争结束之前的那个时期,我几乎每天都是在对红色的恐惧中度过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留下的却是对于绿色的恐惧。
不过,我自身的这种异常并没有日益严重的趋势,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满意的。虽然不能说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几个呢?我这个人有相当强的自卑感,所以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过上这么平稳的,物质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当然要抱着感谢所有人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人们经常说,生活在高楼林立的东京就像生活在无数高大的水泥屏风里。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有着绿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没有一盆花草,房间里也没有一个花瓶。窗帘、地毯没有一丁点儿绿色,妻子也没有一件绿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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