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的游戏
不过,那天我觉得画架上的画有点奇怪。那幅画画的是钟塔,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画里出现以前的钟塔画里所没有的东西——钟塔上方,有张女性的脸。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种充满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其实不算什么。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正常人类的脸,现在竟然画了一张女人的脸,当然会让我觉得奇怪。我不自觉地盯着画看,觉得他的精神深处,恐怕又发生变化了。
女人脸孔的下面就是屋顶,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这张女人的脸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脸与洛多尼记忆中坎诺城所在的村子一样,都浮在半空中。从构图上看来,女人正从空中俯视地面。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女人,所以我不禁会联想: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时候,光线由天花板的天窗洒下来,室内显得很温暖。但是,为了避免作画时光线过于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缘故,眼前这幅画的画面看起来蓝蓝的。这点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幅画里的世界,好像还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睡袋。与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说是个简单的厨房,那里有旧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炉,还有罐头、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炉,也有大型的饮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机、咖啡豆。大概是曾经做过短暂的厨师的关系,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环境弄得相当舒适。看来他不仅在这里作画,也在这里吃饭、睡觉。他在这里过的生活就是作画、吃饭、睡觉、醒来、作画。
我在室内绕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刚开始不久,上面还盖着布的画。我回头看他时,他正专注于作画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开布看。这是一幅之前已经被画过很多次,以刺叶桂花树为主题的画,但是这幅画里的刺叶桂花树的树枝之间,好像也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幅画几乎还没上色,但是,未来似乎也会是一张偏蓝色系的画。我回到他的旁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且安静地看他作画,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打扰到他。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好像画累了,才开口问他:“画的构图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先是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一副听不懂我说的话,希望我作说明的表情。他经常有这样的表情。
“在画面上加一张脸,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听到我的说明后,他立刻摇头,然后用一贯匆匆忙忙的口吻说:“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画面的内容。我画我看到的景物。”
“在梦里看到的吗?”
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也在梦里见过。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着:“梦里看到的东西很多,并不是只有这个。”
“这张脸代表的是你自己吗?”
“不是。”他立刻回答,并且摇头表示否定。
“这是女人的脸吗?”
“嗯。”他点头了。
“这个女人正在看下面吗?”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点头。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总是不能理解我画中的东西,一次也没有明白过。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女人的身体呢?”
结果他又摇头了,并且说:“只有脸。”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只有脸部的女人吗?”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于是我又问:“那么,她的精神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说。
“这个女人死了吗?”
这个问题好像让他吓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后歪着头思索片刻之后,才打破沉默,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为这句令人感伤的话,而笑了一下。
“你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这样的回答后,好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气非常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顺口说:
“活着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云一样的重叠在一起吗?”
“嗯,是的。”令人讶异的,他立刻点头,并且很轻快地回答了。然后,就去洗沾着颜料的画笔。
“这画看起来有点偏蓝。是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洛多尼说。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样子。我也一样,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气。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物理学这个字眼。了解物理学的人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洛多尼的话让我想到量子力学。会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画面上的偏蓝色调。
我们漫步在大马路上。宽阔的马路中央有条白色的线,两旁则空荡荡的,没有停放任何汽车或巴士,也没有任何行驶中的车子。我们走在路上时,也没有任何人与我们交会。
“这里都没人。”我说。
“嗯,一个人也没有。”洛多尼说。
“空气真好。你喜欢这里吗?”
“我有时觉得那里好像有人走动,于是想追过去看看是谁。谁知转个弯追过去看之后,看到的是张静止不动的女人的图画。对我来说,这里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洛多尼说。
我们走在马路的正中央,脚踩着路中央的白线,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是英国少见的蓝天,虽然空气中有些寒意,但是晒得到太阳,所以还是觉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
“御手洗教授,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吗?”
我点头,说:“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不会有和过去无关的未来吗?”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逃不出过去的因果。”我说。
“真的吗?”
听到洛多尼的反应,我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牛顿是这么说的。”我只能这样回答。老实说,这是已经发霉的理论,现在的理论物理学者几乎没有人还作如是想。
“那里有酒吧。”洛多尼突然这么说。
“你开始喜欢喝酒了吗?”我讶异地问。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不喜欢酒,但我喜欢那种气氛。”他说着,然后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转弯,朝酒吧的门走去。靠近门的时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门把,结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门把一起滑了出去,门一动也没有动。
门和周围的墙壁一点缝隙也没有,这个门其实只是墙壁上的一幅画而已。洛多尼沿着墙壁走,在写着“酒吧”字样的玻璃前停了下来。
窗户上有窗帘,里面有好几个男人。洛多尼把脸靠在写着“酒吧”的玻璃窗上,看着里面的情形。但是,这也是一幅画。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发出来的竟不是锵锵的玻璃清脆声音,而是砰砰的夹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