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楼的怪人
纽约的股票热一天比一天高涨,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股票转。而热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实上,从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纽约股市,不管对谁,都是不容易上手的。尽管股价经常上上下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往上涨的,所以只要买就有赚,买愈多就赚愈多。那个时期的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就像曼哈顿地区竞高的摩天楼群,不断地往上升一样。那时没有买股票、只知道拿薪水过日子,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的人,会被嘲笑是傻瓜。
马路上到处是游民,劳动人口逐年减少。坐在先锋广场的咖啡座点咖啡时,来为我服务的侍者比我有钱得多。他在股市赚了很多钱,当侍者只是为了认识可以让他开心花钱的女性,侍者这个职业只是一份临时工作。
纽约客变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农村的贫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房子、汽车、如同贵族般的奢华生活,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顶点上的他们,过着比自己的父母亲辈、祖父母辈更丰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辈、下下一代的孙子辈,大概也无法拥有现在这么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对帮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声枪响,开启了欧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战争。富足的美国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对德国宣战,加入欧洲大战。于是一时之间,国内的男性人口减少了,曼哈顿岛更显劳力不足,州政府便计划在中央公园北边兴建广大的住宅社区,以此吸引来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劳动人口。
之前就已经在不少州内酝酿发布的禁酒令,在男人们上战场不在国内的期间,由高举道德标准的清教徒女士们主导,美国国会于一九一九年通过了禁酒令。嗅觉敏锐的帮派组织,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酿造私酒,等待这个世纪道德法的通过。果然,这条法律一通过,帮派老大们纷纷成为亿万富豪。他们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力,到非法的酒厂工作,让他们成为准犯罪者。当他们因为酿造私酒的行为入罪后,经过短暂的牢狱生活,这些人就全部成为帮派组织的一员,帮派也迅速地膨胀、茁壮起来。另一方面,由于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体变坏了,甚至成为废人,这让美国社会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
帮派组织利用私酒赚取到的不义之财,任意购买最新的枪弹、武器和汽车。他们喝着谨慎酿造的上等酒,拥有可以比拟国家军队的武器与火力,让很多警察死于非命,警察们连一杯啤酒都无法享受到,也只拥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备,当然对抗不了拥有最新锐机关枪的帮派。
给予几乎陷于绝望中的美国最后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无限上涨的股价,终于像玩俄罗斯轮盘游戏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应该要放手的投资家寥寥可数。当幻想中的价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狱之火从曼哈顿南边的华尔街燃烧,很快就延烧到整个世界。
很多自认为世界之王的纽约客,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了财产,也没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头。曼哈顿岛的马路上,聚集了许多流浪汉,有些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因为摩天楼林立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马路上。公园内搭建起来的小屋愈来愈多了,曾经以繁华自夸的曼哈顿岛,竟然转眼变成贫民们的墓园。
而在劳工短缺时从南部上来的黑人们,因为不景气的影响,他们的工作机会也消失了。哈林区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与帮派结合,一部分的黑人为了生活而被私酿集团吸收。可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没有能力迅速导正这种情形了。
再说一九一六年的事,乔蒂·沙利纳斯代替伊玛·布隆戴尔,成为美琪戏院推出的“威尼斯战役”一剧的主角。她的演出相当顺利,报纸的演艺版虽然没有做特别的报导,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现却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乔蒂逐渐站稳明星的地位。当乔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伊玛·布隆戴尔的名字便逐渐消失了。这是演艺界习以为常的事吧!
伊玛死后五年,时间进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从欧洲战场回到曼哈顿。因为在世界大战当中得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胜利,美国人因此稍微得到一点振奋。为了庆祝胜利,第五街学习巴黎,搭起了凯旋门,欢迎战士归来。
所以,每当载着从欧洲归来的战士的船只到达后,士兵们就列队游行,穿过临时搭起来的凯旋门,两旁的高楼也会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每每创下纪录的纸片量,像季节错乱的雪花一样,积满了摩天楼间的道路。摩天楼的无数窗户,就是世界上最适合撒纸片的地方,也好像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国真正能够得到公民权,就是从获得这次欧洲战场的胜利开始的吧!凯旋归来的士兵当中,有被称为“地狱连队”的黑人部队,他们在艰苦的壕沟战中,建立了大战功,可是他们最值得喝采的,是他们的演奏技巧。他们是第一个以音乐占领巴黎一整个晚上的军队。
他们一边演奏爵士乐,一边前进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纸片中游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洁的工作量。气焰高张的帮派们,在纽约市区内横行,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呛声,当时能和在曼哈顿此起彼落的枪声匹敌的,就是爵士乐的乐声。白人之中也出现了盖希文这种爵士乐的崇拜者,他还把黑人音乐中的旋律谱进交响曲中。百老汇也渐渐爱上爵士乐,那时已经成为红星的乔蒂·沙利纳斯在美琪戏院演唱爵士乐风的歌曲时,更获得了众人的喝采。
悲惨的大战虽然过去了,但美国却生病了,纽约的病态尤其严重,渐渐露出疯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偶尔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有人穿着降落伞,从第五街的摩天楼往下跳;有人在两座摩天楼之间,进行走钢索的卖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楼的顶楼平台当成马戏团的舞台,表演各种杂耍;也有人驾着双翼机,在百老汇的上空,表演飞行杂技。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演失败,因此丢掉性命了,纽约仍然不以为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园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坏与希望交杂,绝望与得意难以划分的错乱中展开了。发生在这栋混合了埃及式与希腊式建筑的摩天楼的事件,虽然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奇怪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无法破案。可是,随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现,任何人都会对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通理由。事后回想起来,梅莉莎·贝卡与伊玛·布隆戴尔的自杀,就像开幕前的铃声,虽然也让我感到某些烦恼与不安,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后来才发生的。
就像要告别夏天一样,那天晚上纽约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应同事的要求,和约翰·李韦恩坐着一辆还算新的葬礼马车,前往那个可怕的现场。转开收音机的开关,马勒的交响曲<巨人>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一边眺望矗立在曼哈顿,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楼。已经有很多灯光从摩天楼上的窗户泄溢而出。我坐在车子里,像军队一样慢慢前进。那个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没有雾。最后,我们来到中央公园高塔前,大时钟的钟面灯光射进了天空里,高塔像马勒旋律里高大的单眼巨人,胁迫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