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1:事件
“所以说妈妈她不必干活……”
“不是干活不干活的问题。毕竟是服务性行业,工作和生活之间的距离会比现在更近。前一阵子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客栈的经营者根本不会有自己的时间。为了招呼客人,只要人醒着,就得一直干活。爸爸,当你像这样忙里忙外的时候,妈妈她能只当没看见,一个人呆呆地隔着窗户眺望远山吗?这能叫改善生活环境吗?”
健一在电视里看到的实例,是一对辞去原有工作的小夫妻,开设小客栈实现自主创业的奋斗记。夫妻两人都只有三十出头,原先是一对双职工,后来靠着不多的退职金和银行贷款,在清里开起了观光客栈。结果客栈生意兴隆,人流如织,夫妻两人也忙得不亦乐乎,每天的平均睡眠只有四小时,年中无休。
即便如此,由于经营小客栈是这对年轻夫妇的梦想,他们仍觉得这样的生活充实而幸福。在电视镜头前,两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的,并异口同声地说,这份事业体现了人生价值,值得他们为此拼搏。
然而,野田家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像健一的母亲这样的人,哪会愿意招待客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肯定也不希望身为家中顶梁柱的野田健夫干这样的活儿。
“跟妈妈说过吗?”健一追问道,“商量过吗?结果怎样?”
“还没跟她说呢。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健一注意到,出租车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朝后座瞥了一眼。两人的眼神瞬间对上了。
司机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兄弟,你真不容易。
健一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了。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别跟妈妈说。如果爸爸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那她肯定会马上答应的。因为怕爸爸会不高兴,她不管多不愿意都会照单全收,可真的做起来,就会整天吵个没完。爸爸你也知道,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由于着急,健一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发激动,连他自己也不觉这番解释会有多大的说服力。然而对健一而言,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爸爸描绘的美好愿景会像煮过头的饭菜一般,变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为什么连我都能看清的真相,爸爸反而看不到呢?
首先,资金从哪儿来?舅舅是个生意人,不会只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这个方案的,我们也要出钱的吧?”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是自然。要成为合作经营者,当然要出资。不用担心,爸爸有辞职补偿金,房子也能卖一大笔钱。”
卖房子!健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父亲脸上却波澜不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房子卖掉能拿七八千万吧。那儿正好是马路拐角,位置可好呢。”
健一没在听。这种如意算盘,就算打得分毫不差,他也不想听。“如果小客栈经营不善,甚至破产了,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会经营好的。”野田健夫用十分耐心的口吻说道,仿佛是在不厌其烦地教小孩子背乘法口诀。他不知道,他的这种语气会令健一更加焦躁不安。
“爸爸是在仔细地听过你舅舅的介绍后才认可的。北轻井泽作为别墅区正广受追捧,不仅掀起一股建房热,还聚集了大批观光游客,今后也会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你舅舅和爸爸要比你懂得多。再说……”父亲挺直了腰板,“万一经营不顺,你也不必操心。爸爸是技术人员,会有不少就业机会。你看报纸的吧?眼下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不仅是爸爸这样的专业人才,就连刚毕业的大学生也能有好几家公司同时找上门,搞得无从取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不是没有退路的豪赌。”
健一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来商量的,根本是已经决定好了的。
既然这样,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如果爸爸一定要开什么小客栈,”为了使声音更有底气,能切实传达自己的决心并带有威吓效果,健一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可他的声音还是在微微发颤,“你跟妈妈两个人去好了。我留在东京。”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没问题,寄宿到朋友家里就行了。”
眼前浮现出向坂行夫的脸。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刹那间,健一的脑海中上演起这样一幕场景:住在向坂家,早上被叔叔阿姨热热闹闹地送出门的自己;帮小昌检查作业的自己;和行夫枕头靠枕头睡在一起的自己。
真不错。这愿景何止美妙。我自由了。
可野田健夫不会同意:“怎么可能。这等于让我们放弃做父母的责任。这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父亲竟然真的担心起来了,实在莫名其妙。焦躁、沮丧外加愤怒,使健一两眼发黑。
放弃做父母的责任?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操心什么?我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是挺好。比起不得不伺候因身在他乡导致情况越来越糟的妈妈,那可要轻松得多。”
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棒球投接球练习般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健一投过去的球越过了父亲的头顶。父亲伤心地目送着球越过拦网,飞出视野之外。
家就在前方,已然进入视野。野田家。我的家。像是从中汲取到某种力量似的,父亲端正坐姿,说道:“你刚才的话说过头了吧?你不尊重妈妈,还把她当成负担,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不想说“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的话是事实。当家人向我征求意见,并不允许我说真话的情况下,我到底该怎么做?
下了出租车,父亲付车钱时,健一转过身背对汽车。如果再次与司机目光相接,并得到怜悯的话,自己说不定就要哭出来了。
我的家。外墙抹着洋灰,贴着淡雅的薄板墙砖。屋顶斜面呈现出优美的角度,上面盖的不是旧陶器般的瓦片,而是色彩丰富的新瓦。屋子建成八年,说是可以卖到七八千万,然而买房时的贷款应该尚未还清。还是说就算扣除贷款,能到手的仍有这么多?
最近的一两年,东京都内任何一方土地的价格都在飞速上涨。这些本来和自己毫无关联,不过报纸杂志、电视新闻经常会报道一夜暴富的地产大亨。因此,连父亲都会打这种如意算盘,也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只要你打算卖,马上就会有买家来抢。
这时,健一的脑袋里突然弹出一个假设。他对现实的判断力远超父母的想象。
他回过头问父亲:“爸爸,舅舅说过要买我们的房子吗?为了免去爸爸找买家的麻烦之类的。”
一瞬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像是在琢磨健一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按照市场行情,现金收购。”
完了。健一绝望了。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善良没用的野田健夫根本看不透老奸巨猾的舅舅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么说,舅舅他也要进军东京了。”说完这句话,健一抢在父亲之前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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