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既有了帮佐吉看守房子的名目,政五郎和手下进出铁瓶杂院时,便不须再顾虑他人耳目。
政五郎带着四、五个年轻手下过来,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整个杂院。他本人则是趁这个当头,去拜访附近杂院的管理人、门卫、町办事处、商家老板等,发手巾一一问候——我和佐吉兄有缘结识,受他之托,带着年轻人来打扫。因铁瓶杂院的住户搬得差不多了,佐吉兄一个人忙不过来,不打扫又怕给左邻右舍添麻烦。我们会尽全力帮忙,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平四郎大为佩服。听了这番说词,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佐吉不在。这才真叫口齿玲珑。
「你真的是冈引吗?」
听平四郎如此打趣他,政五郎啊哈哈地笑了。
年轻手下们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打扫,从日头高挂忙到半偏西时,已经大致清理完毕。杂院空房的榻榻米都掀起来,也拆下壁橱的门。唐纸门和格子门该补的都补了,该重贴的也重贴了。水缸也清空,各自倒放在泥土地上。垃圾清干净,老鼠敢露脸的也顺便整治。
打扫完毕后,政五郎只留两个手下,要其他人回去。这两个人,大概就是那口风紧、做事牢靠的。政五郎对他们严厉指示,他们却也甘之如饴地领受。两人看来都才二十多岁,但似乎只要剃个光头就像个和尚,一脸洗净人世沧桑的摸样。
「那么大爷,我们走吧。工具已经放进八百富了。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政五郎说着,领先走向八百富。平四郎默默踏出脚步,准备跟着走,却瞥见有人自水道上的小桥那头匆匆赶来,便转头过去瞧个仔细。
是弓之助,正迈开那双短短的小腿,拼命跑着。他那张脸精致如人偶,神色凛然跑来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
弓之助不是单独一人,还有个人跟着他一齐跑来。高个子——看来是个年轻人,却穿着窄袖和服、没有剃发,正拎着裤裙跑着。那身打扮看来是位大夫。
「姨爹——!」
弓之助一认出平四郎便喊道。政五郎退回来,看着平四郎。
「没有,我没告诉他今天开挖。我不想让他看到这场面。」
政五郎微一点头,望向奔来的两人。「那人——看来像位大夫。」
「我也这么想。」
弓之助怎么会跟一个大夫比脚力呢?
「姨爹,太好了,没错过。」弓之助气喘吁吁地说道。接着,抬头看一块来的年轻人。「这位是相马登先生。姨爹,就是牢房大夫。」
这下,平四郎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啊,是年轻大夫!」
「井筒大爷。」长相端正的年轻大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我到宿舍拜访,得知井筒大爷在此,便冒昧前来相寻。」
「幸好我正好在姨爹家打扰,可以帮大夫带路。」弓之助神情紧张。「姨爹,事情不好了。」
相马大夫向弓之助点点头,接着说道:
「昨天,巫女吹雪遭到囚犯们围殴,受了重伤。」
平四郎的心从胸腔直沉到腰部。
「昨天,我值的是日落后的夜班,进了牢房才知道有这回事。听说是女牢里发生争吵,但反正这都是表面上的借口。除了吹雪之外,还有许多人受伤,因此确实是发生了扭打群架,但……」
平四郎简短地插进来:「有人发现了吹雪的事,是吗?」
「恐怕是的。我自以为已经十分小心了,是我的责任。」
大夫的眼睛充血,想必是彻夜为众囚治疗吧。
「本想及早前来通知,但一时间找不到吹雪……」
「找不到吹雪?」
「她被沉在牢内茅厕的粪坑里。本人全然不省人事,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因此直到早上都找不到她的人。若再迟一点发现,便会淹死在秽物里。」
将她沉在坑里的人,当然是以此为目的。牢里会发生各种卑鄙下流的事情,而绝大多数都以茅厕为舞台。证明了人只要有必要,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做得出。
「下手真狠。那么,吹雪有救吗?」
年轻大夫拭着额上的汗水,看样子他是一路跑来的。「是的,现在还躺在医牢里。性命是保住了,但还不能大意。我托作次小心看好她,而且事情闹得这么大,牢屋同心也无法掉以轻心,应该不至于立即又遭遇危险。只是……」
相马大夫年轻的脸突然暗了下来。
「我今天一早下班,直到明早换班之前,必须将吹雪交给另一位牢房大夫。我想井筒大爷也知道,现在牢房里暗无天日,我的同僚大夫已经完全被收买了。」
「嗯,这我知道。」
「我放心不下,便坚持说情况特殊,要继续留下来值勤,但上面不允许。我想在那里空焦急也不是办法,便往这里来找大爷。」
平四郎一咬牙。光是正次郎一个死人,就太多了。
「别这么内疚,年轻大夫。这不是大夫的错,都怪我拖拖拉拉……」
弓之助拉扯平四郎的袖子,打断他的话。「姨爹,现在先办事再说。我们不知道折磨吹雪的人逼问出了什么,可是,被仁平看出端倪的危险性大增却是事实。赶快动手吧!」
在一旁如佛像般沉稳地听着这番对话的政五郎,也简洁地发声:「少爷说的对。大爷,来吧。」
平四郎移动了。迈开短腿追上来的弓之助,又一次以他的小手用力拉扯平四郎的衣袖。
「姨爹,我知道您认为那不是我该看的东西。」
平四郎停下脚步,低下头正视弓之助。孩子的脸美得慑人心魄。那一瞬间,细君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能让这孩子当商人的理由,平四郎也懂了。
「姨爹是对的。」弓之助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跟看到没有两样。这阵子,我一直作梦。姨爹,请让我也一起帮忙,让我把这一切结束。」
平四郎用力抓住孩子的后领。
「好,来吧。」
平四郎等人动手挖土,挖了又挖。一开始是两个手下,凭着年轻人的蛮力猛掘。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不久,他们卷起衣袖露出来的肩膀便冒出汗水,但他们仍旧不停地动作着。
自八百富的泥土地开始,到掀起了榻榻米的地板下,一寸寸挖过去。很快地,平四郎觉得光看着不行,也拿起政五郎准备的锄头。这么一来,政五郎也加入阵容,连因缘际会到场的年轻大夫也一起动手。弓之助也想帮忙,但工具不够。平四郎便派他担任检查掘出来的土壤这个差事。
一干人动手挖土,挖得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斜,夕阳透过八百富出口的格子门,射进橘黄色的阳光。每个人都半裸着上身。
然而,什么都没找到。
「这是怎么回事?」
平四郎蹲下来,拿黄八丈(注:日本八丈岛的传统染织绸布,主要为黄色条纹式格纹。江户时代的同心多半穿着黄八丈所制的和服,外罩黑色外褂)的袖子擦脸,汗水与尘土立即将布染成茶色。
「会不会是——不在这里呢?」
政五郎将鹤嘴锄往地上一放,撑着锄柄调匀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