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平四郎大步走近仁平。弓之助没有说出来的话,如同打着灯笼就近照亮一般,明明白白、不言可喻。
仁平的右臂内侧柔嫩之处,有着一对齿痕。虽已开始愈合,但当初大概是被狠狠咬过,现在仍清晰可辨,连有几颗牙都数得出来。
「被咬这一口的时候想必很痛吧,仁平。」平四郎说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是谁咬的?看来不是狗。」
仁平的脸转眼间失去血色,嘴角忙着向左右扭曲。
「这、这、这……」
「难不成是猫咬的?」
「我……大爷,我这伤有什么好追究的。」
「先前从一目桥那里打捞上来的溺死尸,」平四郎刻意仔细解释,「那情状显然是受到严刑拷打后被杀的,牙齿是脏的,而且还脏得厉害。所以,我们就想,他会不会是受折磨的时候,咬了下手的人一口呢?」
「哦,是吗。」仁平眼发异光,笑道:「那可真是不得了,我也来帮忙办案吧?」
「嗯,是要请你帮忙。」平四郎握紧仁平的手腕,劲道强得简直要压碎骨头。「所幸,我们留下了那尸体的齿印。你倒是让我跟这伤痕比对看看,这么一来,就不必再另外费事了。」
平四郎瞪着仁平,仅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政五郎与两个手下已在不知不觉间包围住仁平。
「我知道了,你是从正次郎那里问出来的是不是?你脑筋确实聪明,懂得去盯那个曾在『胜元』工作,又到铁瓶杂院闹过事的人。」
仁平想逃,政五郎等人一齐扑过去。正当此时,弓之助发出姑娘般「呀」的一声尖叫。平四郎一回头,只见仁平带来的那个如相扑力士般的彪形大汉,从背后勒住弓之助的脖子,拿着一柄匕首指着弓之助的脸。
「放、开、头子。」魁梧的手下似乎不太会说话,面相残暴,却以稚拙的语气威胁道:「快点、放开。」
弓之助被勒住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气。这个身躯过于庞大而使得血液送不到脑袋的手下,一副不懂得下手分寸的模样,仿佛当场就要勒死弓之助这个宝贵的人质。
一时之间,平四郎等人不敢妄动。政五郎大吼,你会勒死那孩子!然而魁梧的手下好似要证明他的愚蠢般,听了这话反而将弓之助的脖子勒得更紧,同时还一步步往后退。
「干得好!」仁平奔向门口。「大爷,真是可怜哪!」
这下,总右卫门完了——仁平的喉咙里发出直冲天花板的尖笑。智能不足的手下一瞬间为这笑声分了心,松开了手。
「呀!」弓之助又叫了声,边往那手下的手臂用力一咬。这次换对方大叫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推开了弓之助。弓之助往前逃,但那手下也有两把刷子,立刻伸长了手臂,整个人扑向弓之助,想压倒他。
弓之助不仅没逃,反而双手抓住那手下粗如树干的手臂。然后,嘿的一声,突然蹲下。本应手到擒来的弓之助这么一蹲,魁梧的手下便因势道过猛而站不住脚。弓之助只要乘势四两拨千金即可,那手下便自行腾空飞了出去。
当着平四郎等人的面,魁梧的手下背部着地,翻着白眼。
政五郎等人立刻动手。最后,仁平还是没能走出八百富一步。
「你很厉害啊。」
平四郎奔到弓之助身边,手搁在他头上。见那手下掉落的匕首滚落在脚边,便拾起来。
「竟能将这么一个大块头摔出去。」
弓之助喘着气,眼睛发光,瞪着仁平那个躺平的手下。
「我的剑术师父……」弓之助以有些走调的声音道,「说不该教普通百姓的孩子正派的剑术,该教的是防身术。师父很严厉,所以我总是浑身瘀青。」
这倒是。那些瘀青总算没有白挨。
「可是姨爹……」
被逮着、制伏住的仁平哇哇大叫,以致平四郎听不清弓之助的声音。平四郎弯下身来。
「什么?」
「我——怕极了。」
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脚边。不知为何,只有那里下起雨来。
他又看弓之助的脸,眼里汪着两泡泪。上面下雨,下面也下雨。
平四郎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没办法。你就当是大白天里作梦尿了床吧。」
「是,对不起。」
弓之助放声大哭。仁平大吼大叫,政五郎等人开怀大笑,年轻大夫则仔细查验着狗骨头。
13
秋日品红柿,何家爱犬成白骨……(注:此处平四郎欲吟的是「徘句」,为日文的一种短歌型式,三句成歌,分别为五、七、五个音节,内须含表征季节的「季语」。未含季语、讽刺世情者,则为「川柳」,如第九章讥讽久兵卫为杂院管理人者)
——字数不足。
井筒平四郎正趴在缘廊。今儿一早就是阴天,连鸟叫声听来都闷。
他身边就一个碟子,上头只残留吃剩的柿子籽。那是河合屋差下女送来的,说是今年的第一批柿子。虽还只略有甜味,但清脆的橘红色果实,确实有着秋天的味道。
听那被打发来的河合屋下女说,弓之助昨晚发烧,下不了床。热度虽然不高,但本人觉得身体不爽快,没什么精神。才刚遇到那种事,疲累是当然的。平四郎觉得让河合屋的双亲知道他尿裤子未免可怜,便带他回来换了衣服,才让他回去,但可能是让身体受凉了。
平四郎躺在地上翻来覆去。该去巡视、该出勤找同僚商量、该处理成堆的文件,却打不起精神来。昨天做了一向少做的粗活,腰又有些刺痛。
向公家领得捕棍,自恃公家的加持庇护便作威作福,这些人一旦反过来被捕棍对付,都是同一副德性,实在不堪一击,仁平也不例外。被拉到町办事处,拿弓之助以乌龙面团拓下的齿印,与仁平手上留下的齿印对照,叱喝他一声「你看,根本一模一样」,便老实招认正次郎是他杀的。且作势要拉住平四郎求援般,以嘶哑的声音投诉,说正次郎确实是他杀的,但那是在拷问时不幸造成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便蓄意杀人;而且之所以会拷问他,也是为了要揭发凑屋的坏事,这一点大爷也很清楚。
平四郎装傻。凑屋的坏事,什么坏事?我可不知道。总右卫门的侄女葵?那是谁啊?哦,十七年前从凑屋出走了啊,那可真是个多情的女人。不过,那种人多半是不守妇道的老太婆。咦?我为什么要去挖八百富的地?你没听政五郎说吗?那里的管理人佐吉,托政五郎他们看守房子,所以政五郎昨天才会领着手下去大扫除。一扫,发现到处都有蛀虫筑巢,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把整座杂院的房子都给蛀掉。他们看准了那蛀虫的大本营就在八百富下面,才动手去挖。我嘛,也受了佐吉的重托,反正我也是闲得发慌,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出手帮帮忙。什么,我扯谎?喂喂,我干嘛为这种无聊小事扯谎啊。你脑袋里是不是被蛀出洞来了?去找相马大夫给你瞧瞧如何?
仁平显然是想与平四郎谈条件。他的打算不言可喻,即便落到最惨的下场,被裁定为杀人犯,也要拖总右卫门下水。好一个执迷不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