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他昨晚被绑在一目桥那里的町办事处柱子上,大概在这份偏执的煎熬下过了一整夜。平四郎托政五郎等人看守,不需担心。因仁平而立下功劳的奉行所公役不在少数,所以平四郎逮住他的消息一传出去,可以想见会有种种反应,诸如想知道内幕、来托他网开一面、说他是个有用的人于是施压要平四郎放他一马等。平四郎告诉政五郎,若有人来说情,要立刻通知他。
但是,目前没有任何动静。
一般而言,当冈引或其手下不幸被关进牢里,囚犯们会蜂拥而上,将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最终走上大喊「让我死了吧」一途。然而,仁平的情况略为不同。他毕竟是个在牢房里吃得开的人物,如果一时大意,放进牢房,极可能反而是纵虎归山。若非如此,他也会多方疏通,还是关在町办事处才是上策。
但比起这些,最麻烦的是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凑屋总右卫门干的坏事」,若不先厘清个中真相,万不能令其他公役接近。因此对平四郎而言,解决葵的命案已成为当务之急,较之昨日与以往都更加迫切。
然而,却没有挖出骨头。至少,在八百富底下没有。一定是在别处。
「结果,还是得全部挖吗?」
果真如此,可是大事一件,而且也引人注目。待久米的治疗有了眉目,佐吉也会立刻回来吧。事情便会传进他的耳里,当然凑屋也是一样。
若不想搬上台面,便不能如此明目张瞻。
平四郎自问,有什么关系呢?凑屋总右卫门下场如何、阿藤下场如何,是他们家的事。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仁平的确是个讨厌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功勋,便将大群做了亏心事的人踩在脚底下,当成自己的垫脚石。政五郎愤慨地形容他为「冈引中的败类」,平四郎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然,若将凑屋能因此全身而退的责任全归咎于仁平——这样毕竟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到了现在平四郎才仔细去想,自己之所以不愿将凑屋的葵命案公诸于世,并不是为了总右卫门与阿藤,而是牵连其中的人太多了。佐吉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女儿美铃,铁瓶杂院先前的房客们,尤其是阿露与富平,阿律,以及前任管理人久兵卫,阿德与久米,还有灯笼铺夫妇,凑屋与「胜元」两处的雇工。
把事情抖出来,没半个人有好处。这些人全免不了诧异、伤心、失业,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责。
就此而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独的人果真吃亏。
自己实在不该管这档事的。都怪当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应付不下来了。正当他如此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时,唐纸门打开,细君露脸。
「相公,有客人。」
「谁啊?」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爷。」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细君心情极佳。
「久兵卫爷说久疏问候,还带了好肥的秋刀鱼来呢!相公,你很爱吃秋刀鱼吧。」
久兵卫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头倒不赖。和服与外褂看来都是新缝制的。
「做工不错哪,是谁的手工?」
一开口,平四郎便这么问。久兵卫拜伏在地,不肯抬头。
「之前听说有人在铁瓶杂院附近看到你,说你于雨中坐在小船船头。」
久兵卫仍低着头。
「你也和阿露、富平见过面吧?他们父女搬到猿江之后,我就没见过了,不过听说富平有一阵子不是很有起色吗,现在怎么样了?」
细君端茶点过来。久兵卫一度抬起头来,又拜伏下去。细君摆上茶点,说着「别这么拘谨,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呢,身体精神可都还好」,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走了。
「她对外头的闲话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说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会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大爷。」久兵卫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井筒大爷,不用小的多说,井筒大爷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来内疚于心,深知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郑重向大爷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小的才斗胆求见大爷,以转述主人的吩咐。」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须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严,现在平四郎首次亲眼见识到了。的确威严慑人。他心想,原来这才是久兵卫真正的模样,这本事佐吉终究比不上。
他本想随便哼一声以示回答,实在不敢,便不作声。他不发话,久兵卫也不作响,默默又拜伏下去。
「哎,」平四郎双手空着,便摸摸下巴。「你请说吧。」
久兵卫没有笑。平四郎所认识的铁瓶杂院管理人久兵卫已不复存在。斥责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在卤菜铺店头与阿德商量事情、拿着顶门棍在下头指挥修理屋顶的房客、抡起拳头敲欺负小狗的孩子们——那个久兵卫已经给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这个久兵卫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凑屋老爷怎么说?」
平四郎发问。久兵卫说道:「敝上总右卫门说,想请井筒大爷赐见。」
平四郎用手指着鼻尖:「要见我?」
「是。」久兵卫总算直视平四郎。
「不用说,是为了铁瓶杂院的事——没错吧?」
「正是。」久兵卫清晰地回答。「您说的没错。」
平四郎连着刚才没说出口的份,加倍在内心「哼」了一声。
听他这么一提,倒觉得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和凑屋总右卫门正面对质,这不是很好吗。
「我本来也想去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家老爷肯见我。」
平四郎不正经地笑着,久兵卫却没跟着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却也觉得他双眉间稍微放松了些。
「今晚……不知大爷可否方便?」
「可以。」
「那么,小的派人来接。届时还要劳动您的大驾。」
久兵卫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说道:
「小的深知这次的作为无可辩解,为井筒大爷增添无谓的麻烦了。」
一口气说完,紧接着说声「那么小的就此告辞」,便又拜伏在地。眼见他离去,平四郎终究连「那么你近来可好?」这句简单的话都问不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如约定,凑屋遣人来接了。
见了来人的脸,平四郎又吃了一惊。他穿着凑屋的短褂,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出众。
是那个「影子掌柜」。
「已于柳桥畔的船屋备好船,大爷请上轿。」
平四郎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脱掉公役的外褂,穿着一身轻便和服,而这身打扮似乎无法与影子掌柜的短褂相抗衡,感觉很奇妙。
一路上,影子掌柜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轿子旁。好几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话,但要隔着轿子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结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轿子一路抬过去。
抵达柳桥畔时,日已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闪耀。影子掌柜点着灯笼,为平四郎照路。灯笼上没有题商号,是一只素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