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德不免内疚。
「对你倒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哪里,怎么会!」佐吉张大了眼睛。「我从阿德姐身上学到好多东西。」
「包括坏心眼在内?」
「这倒是没有。」佐吉失笑。「再说,像我这种小辈毕竟当不来管理人。这点我十分清楚。」
「姜还是老的辣呀。」阿德灿然一笑。「不过,凑屋老爷要你来,你也不能不来。」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别再提了吧。」
「是啊。」阿德点点头。「对了,阿律呀……」
「木桶匠权吉的女儿?」
「对对对。」
阿律差点被她爹卖掉抵赌债,因而离家出走,但半个月前回来把权吉接走了。现在在日本桥通町的点心铺工作。
「她说,要我们到她店里去,说是那里的金锷馅饼很好吃,她会算我们便宜喔。我上次到幸兵卫爷那儿打招呼的时候去买过,真的很好吃呢!」
「那真是太好了。」
「阿律也提到,当面告诉你,你一定会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开口。其实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真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佐吉困惑地搔搔头。「那真是不好意思。」
「你这是助人,很了不起。」
佐吉缩起脖子,拉起大板车的拉杆。「那么,我先把这送过去。」
「啊,我就说我也一起……」
「不用、不用,请先到友兵卫爷那里!」
佐吉拉着车走了。阿德也笑了,这回没有当真去追。待佐吉和车都没了影子,才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阿德确定没遗漏东西,便将包了两个牌位的包袱小心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提着幸兵卫送的甜汤,缓缓走向杂院大门。
每一步,都勾起种种回忆。豆腐铺的豆崽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鱼铺箕吉夫妇做起生意满腹牢骚的模样,零嘴店热呼呼的红豆馅衣饼,轿夫家夫妻俩吵起架来的惊天动地。久兵卫指挥大伙儿修屋顶时,顶门棍挥过了头,之后的四、五天手都举不起来。天花较往年都厉害的那一年,大伙儿聚在管理人家拜天花神。
一回神,只见大门底下站着一个人。还以为说人人到,是阿律回来了,赶过去一看,却完全猜错。那是个陌生女子。
整头头发由深紫色的御高祖头巾(注:以四方形的布制成的头巾,可将头颈全部包住,只露出脸部或眼部。妇女多用来御寒)包住,身上穿着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脚下是崭新的白袜套。年纪——应该过了四十吧。一张引人侧目的美丽脸孔,胭脂花粉却施得很重。一靠近,便感觉到白檀般的香味扑鼻。
「请问你是哪位?」
阿德出声问女子。女子像是在找人般,一个劲儿地朝巷子底望,没有立时注意到阿德。她的眼里,有种足以令人悸动的强烈光芒。
「喂,这位太太。」
阿德上前半步,再次发话。女子一脸被泼了水般,猛眨着眼看阿德。
「哎呀,对不起。」
「你找这杂院的人有事吗?」
对于阿德的问题,女子不知为何笑了,视线又望向巷子深处。
「不,不是的,我不是来找人。」
「既然不是找人,那要做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令阿德很不顺眼。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喏,这里叫铁瓶杂院吧?」
听她这么一问,阿德冷冷答道:「附近的人都这么叫。」
「听说是从井里挖出铁瓶,所以才这么叫的,是不是?」
还真清楚。这女人是谁啊?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井跟阴世相通,而且死人又怕铜呀铁的。」
女人鲜红的嘴唇张开便滔滔不绝,没人问却说个不停。
「大概是叫久兵卫爷弄的吧。一定是很怕谁从阴世跑来,干脆扔把刀下去不就好了,真好笑。」
阿德光火了。脑子还来不及想,天生的大嗓门便出声了。
「你是谁?」
女子俏丽地将头一偏,以娇媚的眼神看着阿德。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白檀的味道。看她这一身穿着打扮,想必相当昂贵。虽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瞧那白袜套没沾上半点尘土,就知道是坐轿子来的。
凑近一瞧,越看越美。这张脸好像跟谁有点像——这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定是记错了。阿德的生活与这种女人无缘。
这女子的年纪,可能较第一眼看时来得大些,但却显得更美。肌肤底下流动着水嫩嫩的女人味,浑身都散发出这种气息。年纪要如何增长,才能长成这个模样?那种美,对阿德这种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美。
但是,却很讨人厌。
「你是谁?」
阿德又问了一次。女子似乎对阿德尖锐的语气微感恐惧,稍稍向后退。
「我什么人都不是。」
「你在这杂院有亲戚?」
「不,没有的事。」女人挥挥春葱般白皙的手。「我是不能踏进这里一步的人。可是,我好想来看一眼。听说这里要拆了,便偷偷跑来。」
女子第三次望向小巷深处,不知为何,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
「这里要没了呀。啊,总算。」
虽是怀念的语调,但她眼里却没有半点阿德等人般的依依不舍。总算没了?听到这话怎能不追问下去。
而且——那种说法,听起来很像是幸灾乐祸。
阿德再一次以拿刀抵住脖子般的锐气问道:「你是谁?」
女子没有看阿德,形状优美的嘴唇绽出笑意,接着说道:
「我是,对了——我是幽灵。」
心里一阵发毛与肚里一阵光火,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阿德不禁挥手想赶走女子。然而不巧的是,那只手里正提着装了甜汤的茶壶。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华丽的碎菊花纹和服上,已被阿德泼了一身甜汤。
「啊,怎么这样!」女人低头瞧着湿黏的和服与衣袖,脸色都变了。
「太过分了,你要怎么赔我?」
「谁要赔你!」
阿德一下子激动起来,话也脱口而出。这一身甜汤的奢侈女!
「你这老妖精还不快给我滚,铁瓶杂院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凶什么!我可是……」
女子美丽的眼睛盛满怒气地面对着阿德,但阿德以茶壶为盾,不甘示弱。
「甜汤还不够,要我拿茶壶砸你吗?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要这样修理!这样、这样、这样!」
阿德拿着茶壶猛挥,女子尖叫着逃走,逃跑时踩了空,膝盖着地,使甜汤濡湿的和服沾上尘土而黑了一大片,她却毫不顾惜地一味窜逃。
阿德朝女子逃走的方向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这下,心情整个清爽起来,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
「好了,老头子、久米,我们走吧。」
阿德迈开脚步。哎呀,我好像也被泼到甜汤了,身上有甜甜的味道。不知道会不会引虫子过来?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东西肯靠过来,那也不错嘛。阿德想着,独自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