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平田死在那里,没有看到战争结束,没有听到天皇在仲夏大热天发表的战败宣言。
——不过,他是以人的身分死掉的。
被卷入惩罚召集的无妄之灾,让他不是以时间旅行者的身分死去,而是以人的身分死去。他成为人类后才死了。
在图书馆的摄影集里,他曾看过东条英机的照片,那是他在东京法院接受判决时所摄,非常有名。三分头,戴着个眼镜,一点魄力都没有的平凡中年欧吉桑。透过耳机,他听着审判长宣判自己的死刑,然而,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冷静,应该可说是漠不关心的平静祥和。
就算得知平田是这样死的之后,孝史对东条英机这名军人,还是不觉得憎恨。东条所犯下的决策错误、类似惩罚召集的恶意行为、将宪兵组织化,借以实施思想镇压的毒辣手段……,诸多历史事实,他都比以前更加清楚。经历过战争的人或是他们的遗族里,至今还有人对东条抱着很深的怨念,这些在认知上他也都知道。不过,这些让他想到的是别的事。
东条英机没能洞烛先机。至少,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本能地活在那个时代,虽然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不过,对那些只能称之为历史的往事,他并没有替自己的错误辩解。他只是平淡地好像在听音乐似的,戴着耳机,聆听自己的死刑宣判。
以这一点为轴心,东条英机所在的位置就跟蒲生宪之完全相反。然后,当蒲生宪之知道这个东条英机将成为日本未来的首相时,他喃喃自语着:「那个东条啊?」还窃笑了许久。不知死去的平田是怎么看蒲生大将的这种反应?
总有一天我要去硫磺岛看看,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去那里找平田的影子,找那个曾经是伪神的男人。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一定有留下身为人的堂堂证明。
他把视线调回手中的信,已经没剩几段了,结尾是这么写的。
孝史先生。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去见您了。虽然我大儿子和媳妇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我会派蓉子去浅草的,到时请您不要太惊讶。
就算真有个万一,我不能亲眼见到孝史先生,不过,我还是非常期待,不知您将度过怎样的人生。请您务必要幸福,做一番有益人类福祉的大事业。
阿蕗将永远在天上守护着您。
孝史回想起阿蕗柔软的手摸着自己额头的触感。
阿蕗——他在心里试着呼喊这个名字。蒲生邸的阿蕗,那丰满的脸蛋,那笑起来圆滚滚的眼睛,他试着回想这一切。
阿蕗从战争中存活了下来,战后也还活着。她老公好像是个不错的人,阿蕗的老公也是个司机,阿蕗曾坐过老公开的车子吗?
在那之后,我读了很多昭和史的书,做了很多功课。听说天皇的公开谈话因为收音机的效果不好,听起来不是很清楚。第一次听到昭和天皇本人的声音时,阿蕗不知做何感想?原本以为他是神的人竟然开口讲话了——
抢购粮食想必很辛苦吧?有没有碰到可怕的事?跟珠子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起去卖和服,想必让她差来唤去的很辛苦吧?我的奶奶虽然现在耳背得厉害,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讲战时、战后的事,说什么麦克阿瑟总司令很帅之类的。真的是这样吗?阿蕗你怎么想?
重建一点一滴地在进行,从韩战开始,日本的经济也呈现向上发展的趋势,时局也变得比较平静了吧?令弟还好吧?你们有没有一起去看电影?
浅沼社会党委员长(注:指发生在一九六〇年十月十二日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遇刺身亡的事,右翼团体的年轻人因不满浅沼的政治思想,而在浅沼演讲时对他行凶)被恐怖分子杀害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安,以为黑暗时代又要来临了?
东京奥运的时候,你住在哪里?当飞机在天空以云彩绘出五色圆轮的时候,你和谁并肩仰望着?
你可有登上东京铁塔?第一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阿蕗可是力道山(注:(一九二四~一九六三),日本的摔角之父,原为相扑选手的他,奠定日本职业摔角的基础,击败金发碧眼的美国选手,成为二次大战后的民族大英雄,「斗魂」猪木和「王道」马场都是他的徒弟)的粉丝?他好像真的很强喔。万国博览会的时候,你有没有去参观?
然后,阿蕗,就在你写完这封信后不到半年,「昭和」也跟着结束了——
当天晚上,孝史打了通电话,给住在高崎那位喜爱研读历史的同学。对方是乌龙面店的继承人,接电话时那股殷勤劲儿已颇有商人的架势。
「我知道你一向对历史很有兴趣,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干嘛?肉麻兮兮的,该不会又想整人了吧?」
「人家真的是很佩服你啦。我问你,你知道陆军大将蒲生宪之这个人吗?」
「蒲生?」对方怪腔怪调地复述了一遍,然后猛然想起似的回答。
「我知道啊,他是皇道派的将军,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自杀的。」
「只有这样?」
「什么只有这样?难道还有别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著名的遗书,难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这边有很多跟二二六有关的资料。」
「是吗……」
孝史双眼微闭,说了声谢谢后挂断电话。
至今为止,他一直避免去图书馆查证这件事。他想在见到阿蕗之前,只有这件事先不要去碰它。
蒲生贵之没有公开父亲留下的文书。
他把文章埋葬了。所以,大将在后代历史学家的眼里,并没有留下足以让他们惊讶的「高明远见和对陆军的批判」。孝史和贵之的相遇,改变了历史,虽然只是非常小的细节。
蒲生贵之以胆小鬼的姿态平安活过战争,却在战后活得不再是个胆小鬼。
听筒还握在手里,孝史闭上了眼睛。这下真的全都结束了,他心想。
结束了——那天,看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镇压部队的战车,贵之曾几度呢喃着这句话。
今天,世界仍是封闭的。
蒲生邸的照片现在依然挂在孝史房间的墙壁上。因为是翻拍的,所以细部显得模糊,探出二楼左边窗户的平田的脸,不刻意去找,还真看不出来。
然而,蒲生邸比任何地方都更清楚、实在地印在孝史的脑海里。孝史感觉它就在身边,好像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样子,那把孝史送回这个现代的蒲生邸——
里面有贵之忧郁的侧脸,珠子映着暖炉火光的白皙脸颊。面向桌子的蒲生大将的背又大又宽,弯着腰不停擦擦抹抹的千惠,鞠惠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天花板,嘉隆的油画颜料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然后,最重要的是那里面有阿蕗。
偶尔他会把阿蕗的信拿出来读,这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他所能想象的,娇小可爱的年老的阿蕗的脸。请保佑孝史幸福,他仿佛可以听到阿蕗那老迈的声音。老婆婆肩负着孝史无法碰触到的历史,用那粗糙的手抚摸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