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这次,浪潮很快地退回去了。从头开始慢慢退到脚尖。就像潮骚一般,孝史宛如能清楚地听到退潮的声音。
心中的现实感又回来了。
孝史还是没睁眼,就这样躺着。真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躺着躺着,就会有人来救我吧!
换成俯卧的姿势,半个身子平贴在地面上。冰冷极了,好像贴在冰上。灼伤的脸颊和额头感到非常舒适。把手伸展开来,右手手心贴住地面,疼痛一下子就远离我了。
虽然现在是二月天,不过,原来柏油路面这么冰冷啊!而且,触感还这么柔软!
好冷。这次换成全身被寒气包围。而且还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纷纷掉落在身上。
孝史努力试着眨眼,却不太张得开。睫毛烧焦黏住了。
试着移动身体,却忍不住发出呻吟。还没睁开的眼睛深处感到天旋地转,一股反胃的感觉被激了上来。于是孝史放弃了,再度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又试了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以较不疼痛的左手撑住地面,提起膝盖。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总算能让自己侧坐在地上,然后举起右手搓了搓脸。
眼睛睁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雪白的地面,发光般雪白的地面。孝史就瘫坐在上面。
每一次眨眼,模糊的视野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但地面还是一样地白,包裹住身体的寒气冷得快把人冻僵,落在头顶上、额头上、脸颊上那些一点一点冰冷的感触也未曾消失。
这不是错觉。他没有发疯。
孝史抬头往上看。无数白色发亮的碎片从被灰色占据的夜空中飘落下来。
是雪。在下雪。
5
孝史感到难以置信,嘴巴张得大大的,继续看着上空。雪不停地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是他从没见过的。地上也积雪了。有些地方像山一样圆圆地鼓起来,应该是树丛吧。
忽然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吃惊地连忙转头。在孝史还没看清任何东西之前,有两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睡衣的衣角用力拉。孝史被拖到身后的一个大雪堆后面。
孝史正要大叫,背后又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耳边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出声。」
一时之间,孝史连呼吸都停住了。
就在这时候,头顶上方突然亮了起来。还传出卡嗒卡嗒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开窗户。
「刚才那是什么?」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惊吓之余,孝史差点又叫出声来。背后那双手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用力压住了他。
刚才有人叫我不要出声,是怕被这个男的发现吗?可是,为什么?现在明明应该要求救的啊!好不容易从饭店火场中逃出来,为什么非躲躲藏藏的不可?
「大概是猫从屋顶上跳下去了吧。」这次是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语气,音调偏高。
「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雪。」
男子说完,接着传来关窗的声音。灯,仍然亮着。在这段期间,孝史一直被一股力量架住。
不久之后——可能有五分钟吧——灯熄了。约莫过了十秒,架住孝史的手总算松开了。
孝史感觉到背后的人动了。那个中年男子——对,就是他——瞧了孝史的脸。
「你还好吧?」他悄声问。
他的脸被熏黑了,衣服上也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不过伤势好像不怎么严重,就是鼻头有点发红,眉毛烧焦了而已。
「全身骨头好像快散了。」
因为男子刻意压低声音,孝史自然也跟着降低音量。看到男子严肃的表情和态度,他觉得最好这么做。
「我们是跳窗逃出来的吧?」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了。
「你拉着我,打破某扇窗,带我跳下来的对不对?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是到离电梯比较远的房间,从二〇四号房那边的窗户跳下来的吗?」
男子凝视着孝史,没有作答。雪花纷纷黏在他眉毛烧焦的地方,越来越白。若在平常,看到这模样可能会爆笑出来,但现在孝史却笑不出来。
太诡异了,这种气氛。而且,为什么完全听不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也没看到救护车。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别的不说,起火的平河町第一饭店在哪里?
「请问……」
孝史思索着该怎么问下去,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刚才窗户开关、传出人声的方向,扬了扬他肥肥短短的下巴。孝史朝那边看去。
在灰云密布的夜空下,片片雪花织成的帘幕后方,浮现出一座黑色建筑物的身影。
那是一幢两层楼的建筑。半圆的拱型玄关亮着一盏小小黄色的灯。有几扇窗格子格得很密的细长窗户,现在只有二楼最远的一端还亮着灯。
孝史移动视线,将整个建筑物的轮廓扫过一递。混乱的脑袋仍处于惊吓之中,却还保有对这幢建筑物的记忆。虽然只是一点点印象,但这幢建筑的确似会相识。
这是座洋房。这年头在东京很少见了,感觉像是博物馆或银行总行。占地并不算大,不过中央部分有一座三角形屋顶的钟塔。而且这种红砖外墙……
男子任凭雪不停地掉落、堆积在头发上,并且平静地说:「饭店电梯旁边,挂着这座房子的照片。你没注意到吗?」
孝史差点又叫出声来。
对啊!他看过那张照片的嘛!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慎重其事地加了相框,旁边还写了一大串说明。
男子缓缓地说:「蒲生邸。上面应该有写才对。」
蒲生邸。没错。他还记得这张照片和陆军大将蒲生宪之的独照挂在一起。他还记得那名军人的长相。现在眼前的这座洋房的确是他家、他的房子。
孝史看着男子的脸。两人皆浑身是雪,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惨白的。
「可是……那是……」
「那张照片是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拍的。」
「就是啊!所以,你刚才说错了。那张照片上写的是『旧蒲生邸』。」
孝史抬头看了看建筑物,然后脸上总算出现一丝笑容。
「啊,我知道了。这是你说的那座蒲生邸的新版,后来才重建的吧?这是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哪一边?我完全没注意到有这幢建筑。」
男子垂下眼睛。孝史发现,他的嘴角隐约浮现类似笑容的表情。如果这个笑容有味道的话,一定非常非常苦。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男子缓缓摇头,脸上笑容虽然没有消失,但看来并不是在取笑孝史。
「不是你说的话奇怪,而是对你来说,事实变得很奇怪罢了。」
「什么意思?」
男子向房子的窗户瞄了一眼,好像在探听什么动静似的,然后说:「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而且这里是前庭,被人发现可能会拦住问话。穿过建筑物旁边就是后院,那边有个柴房,我们先到那里去休息吧。」
男子像检视孝史的全身似的仔细看了看他。
「你需要一些衣物来御寒,而且伤口也必须处理。先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