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我去拿洗脸水。」
阿蕗离开房间。葛城医生把病历和钢笔收好,便把火盆拉到身边,伸手在上面烤火。
「这里很冷吧。」孝史问。
「我是反对住洋房的。」
「这房子是很气派……」
「但是,不合我国的风土。」医生以忧郁的眼神环视昏暗的室内。
「你看看这个地下室,湿气又重,又阴冷。任谁住在这里,迟早都会生病的。这种环境是风湿痛、神经痛的温床。尤其这里还有千惠这样的老人家,不能稍微改善一下吗?」
孝史想起千惠行动不便的脚步还有弯曲的腰。嗯……很有可能。
「可是,这里是佣人房啊。」
「不是这个问题。」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大人也就算了,贵之不能想想办法吗?既然他自诩支持民众的话。」
那个贵之吗?就因为这样阿蕗才凡事都依靠他的吗?
「贵之,是学生吗?」
阿蕗说贵之「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但是,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孝史对贵之完全不了解。因为一直忙着应付接二连三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或怀疑这类基本的事情。
「不是啊。」
「我听说他是帝大毕业的。」
「没错,他之前应该是在法学部研究宪法理论。应该是前年毕业的吧。」
宪法。这个时代,指的当然是明治宪法吧。
「所以,去年美浓部博士就天皇机关论(注:美浓部达吉(1873~1948)是日本宪法学的泰斗,他在《宪法撮要》中首先提出了「天皇机关说」,认为统治权属于作为法人的国家,天皇只是作为国家最高机关行使统治权,天皇权力应限定在宪法约束的范围内。这样的主张否定了「天皇主权说」)的问题在上议院演讲的时候,我还以为贵之会很兴奋,结果却也不见得。」
医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说道美浓部博士,他好像没有遭到攻击。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起事,我还以为博士无法幸免,啊,真是太好了。」
孝史对于医生所说的内容完全一无所知,只好装作听懂的样子任医生说下去。
「那么,现在贵之少爷是准备当学者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歪着头说。似乎是真的不太清楚。「他大学毕业之后,说暂时要帮父亲写书,实际上应该也是这样吧?他并没有到外面去工作。」
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展示的大将经历之中,写着大将的「著作」和「研究」是关于军务和军略方面的。从事这类著作却要学法律的贵之帮忙?领域又不同……?他帮得上忙吗?对了,大将中风病倒之后,身体好像没办法自由活动,所以比较长的文章由贵之代笔,这倒是有可能。
孝史想起刚才看到贵之翻他父亲抽屉的模样。那时候,他以为贵之是当场看了大将的遗书,因为内容太过偏激,吓得把遗书藏起来,然后东翻西找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内容不妥的文件。看来是猜错了。
既然他帮忙大将从事研究与著作,大将以什么样的观点撰述,以及著作的内容,这些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至于最关键的遗书,他也应该有机会事先得知内容。搞不好大将还叫他帮忙写——只不过贵之可能不知道那篇长长的文章就是「遗书」。
先不管贵之是不是曾经直接问过大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但他应该察觉得到。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知道大将自杀的时候,说出「啊,果然」这样的话吧。因为他早已有预感大将会自杀。
但是,这样在另一方面又说不通了。既然早就知道大将的想法和著作的内容,那么大将自杀之后,贵之在慌些什么?他根本不必那么惊慌失措的,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孝史开口问:「医生,蒲生大将写的东西,过去曾经公开过吗?」
「你说的公开,是指出版吗?」
「是的,或者是在杂志或报纸上发表。」
医生拂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就我的记忆所及,应该是没有。大人退役才两年多,也不是在病倒之后就马上执笔的。我想,应还没有累积到足以出版的量吧。」
孝史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大将的遗书便具有另一层意义——是大将唯一的著作,想必是他呕心沥血之作。
正因如此,一旦大将身亡,即使是事前就知道其中内容的贵之,在确认遗书的所在并安全地藏起来之前,也不得不慌张了。这就是他仓惶失措的原因吗?虽然孝史无法释怀,但是那也可以解释成贵之对军部就是如此戒慎恐惧吧。
——可是,他自己明明就是军人的儿子啊!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葛城医生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孝史。
「你是怎么了?」医生问。
「医生,贵之是偏军部的人吗?」
「啊?」医生睁圆了他小小的眼睛,「偏军部是什么意思?」
孝史急忙摇头。刚才贵之不是才以唾弃的口吻说,今后将会是军人的天下吗!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支持军部的。不是的,应该要这样说才对——
「对不起,我是想说,他是不是很怕军部,明明对他们持反对意见,可是表面上又不敢对军部的作为有什么怨言?」
葛城医生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打量着孝史。
「这种说法很难听哦。」
「可是,是这样没错吧?」
医生没有回答。孝史把这阵沉默当作默认。对于贵之的胆小窝囊,越来越厌恶。
突然间,孝史想起自己刚才走在路上时那种没出息的样子。看到扛着枪的士兵,就吓得浑身发抖,一回到蒲生邸便红了眼眶的尾崎孝史。
——可是,我对这个时代并不熟悉。我不熟悉这个日本有军队、军人手持武器在路上昂首阔步的时代。这怎么能怪我呢!这一点,我跟贵之是不一样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毕竟有点心虚。然后他又想,反过来说,贵之虽然采取那种做法,暂时把遗书藏起来了,但好歹也还留到战后。如果没有留下来的话,蒲生大将以性命换来的谏言,也就完全葬送在黑暗中了。虽然没有公开,却没有丢掉,也没有烧掉。这一点,或许可以给贵之加点分数。
只不过,在眼下这一刻,大将的遗书到底在哪里呢?贵之藏在哪里?孝史有点想看。虽然应该写得很难,看了可能也是不懂。
「害怕军部而不敢说话的,并不是只有贵之而已,几乎所有人都一样。」葛城医生低声说。孝史抬起头来。医生紧盯着孝史,继续说。「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会不会有人肯先出头大声说,有问题的事就是有问题,就算是军人做的事也一样。但有没有人肯先出头呢?几年前发生『红绿灯事件』时也是这样……」
「那是什么?」
听到孝史这么问,葛城医生好像脱臼似地下巴掉了下来。
「你不知道?」
那是有名的事件吗?孝史心里一凉,可是既然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问到底。
「嗯,我不知道。」
「在大阪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大阪师团的士兵不遵守交通规则硬闯红灯,被警察拦住加以警告。他们却说警察这样的行为有伤皇军威信,所以造成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