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他很担心,说他绝对会回来这里。」
喉咙干透,声音沙哑。
「你还不可以说那么多话。我去拿凉开水,要不要喝一些?」
阿蕗就要离开床边。孝史想要留住她,拼命地说:「葛城医生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所以拜托我多加留意才离开的。可是,我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对不起。」
阿蕗的手放在门把上,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孝史。
「不是你的错。」她轻声说。
「珠子怎么了?嘉隆跟鞠惠怎么了?」
不,应该这么问——贵之怎么跟你说明嘉隆跟鞠惠怎么了?珠子遇到那样的事,变得怎么样了?
阿蕗犹豫地看着地毯,说:「关于这件事,我想等一下贵之少爷有话跟你说。所以,现在先安静地休息吧。好吗?」
贵之迟迟不到孝史的床边。而孝史一直躺在床上。
阿蕗帮他打开窗帘,外头的光线照射到里面来,虽然雪已经停了,今天依然是个阴天,光从积雪的反射出的光线,难以估计时间的经过。
阿蕗不时前往孝史的房间,为他消毒伤口、更换绷带,还频频为他擦汗、更衣,然后替换脚底的热水袋——听说这个温暖的东西,就叫做热水袋。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孝史还会觉得有点恶心反胃,几乎无法进食。阿蕗送来热呼呼的砂糖水守在一边,仔细看着孝史能不能把它完全喝掉。下午过了大半,恶心的感觉也逐渐消失,高兴的阿蕗送来熬得很烂的稀饭给他吃。
「其实,本来想送你到医院的。」阿蕗难过地说。「可是从昨晚深夜开始,外头又变得不安宁了。虽然不是不能出去走动,但是贵之少爷说,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孝史望着阿蕗的脸,心想贵之不想送自己去医院,应该是有别的理由吧。
贵之在孝史昏睡期间,对于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哪些事,应该感到不安和疑惑。而且照这种情形看来,孝史死掉或许对贵之比较有利。
——这家伙得救了。
望着孝史的睡脸念念有辞的时候,贵之的内心或许隐藏着深深的失望。
「在赤坂到处都有将校在进行街头演说。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好像在声援起事部队……。街上的景况和昨天完全不同了。」
阿蕗离开房间之后,孝史有好一阵子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觉得好像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突然醒了过来。
外头传来歌声之类的声音。虽然孝史没有自信可以走动,但还是想看看情况。他慢慢地撑起身子。
只要不做激烈的动作,头上的伤口就不会痛。不过他的脚步蹒跚不稳,扶着家具的脚和墙壁,好不容易才来到窗边。必须往上推开的木框窗户,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也终于打开了约十公分左右的开口。
视野很狭窄,只看得见被雪埋没的前庭寂静的景色。但是,歌声非常暸亮。是乘着北风传来的。是军歌。里头也掺杂了许多「万岁、万岁」的叫声。那是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怒号般的声响。
又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了。从右到左,飞越孝史所在的这幢府邸上头。他找到室内的时钟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
「你可以走动了吗?」
回头一看,贵之站在门边。
「我听见歌声。」孝史说。「飞机在飞呢。」
「是起事部队开始移动了吧。他们也有决战的觉悟了。」
贵之说,走近孝史,并肩站在窗边。
「戒严司令部终于要开始进行镇压了。大概今晚就会行动。」
孝史默默地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一面想着贵之对于这场起事的结果,究竟知道多少。
贵之帮忙黑井的计划。恐怕在大将生前,他就已经知道黑井的能力,以及大将使用这个能力进行时光旅行的事。若非如此,贵之怎会轻易听从他人计划行事。从蒲生大将的角度来看,支持、协助他病后活动的贵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应该会向他坦白实情。
但是现在,贵之打算向孝史说明什么?说明到什么程度?又怎么说明呢?到底他认为孝史目击到什么?目击到什么程度?又怎么目击到呢?他会坦承发生的事,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一切吗?或者是准备了其他的借口呢?
孝史打定主意,不随便发言,只能等待。
「这场起事会失败。」贵之环抱双臂,静静地说。「青年将校们在几个重要的场面都误判情势。没有控制电台和报社也是个重大的失误。」
突然变冷了,孝史又扶着墙壁回到床上。贵之默默地望着孝史蹒跚的动作,等到孝史爬上床铺,坐好之后,他便关上了窗户。
两人陷入沉默。孝史和贵之为了摸索各自接下来该说的话而沉默,远方隐约传来的军歌正好成为此刻的伴奏。两个人都非常明白,只要说出半点不对的台词,局面便会完全不同,他们都害怕着这一点。
孝史觉得自己能够选择的话不多。他觉得贵之才是掌握选择权的人。他觉得陈述舞台开场白的明星是贵之,自己只是接着演下去的小角色。
然后这场戏,最糟糕的状况会攸关到小角色的性命。没错,对于「或许」目击了两个人莫名消失的孝史,贵之可能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闭嘴。
慢慢地,像要亲自确定每个动作似地,贵之慢慢地移动双脚,挪动椅子,身体前屈,坐上扶手椅。然后他没有看着孝史就开口了。
「珠子冷静下来了。」
呢喃般的口吻,看起来不像是对着孝史,而是对着扶手椅的扶手说话。
「之后她一直都非常冷静。当然,手枪我拿走了。」
孝史想说「那太好了」,却没有开口。喉咙干极了。
贵之抬头直视孝史的眼睛。视线让孝史感到压力,他低垂着头。
「谢谢你阻止她。」贵之说。
孝史总算抬起头来。
「要是你没有阻止,珠子一定已经射杀了叔叔跟鞠惠。她能够不用杀人,都是托你的福。」
孝史摇头。为了不弄痛伤口,他只轻轻地摇动下巴。
「不是我的功劳。我是受葛城医生所托的。」
孝史说明原委,贵之点了点头。
「医生没有回来。他说他会先回家,可能是被担心的家人给留住了吧。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占领区的正中央。」
电话仍旧不通,医生内心一定忐忑不安吧。孝史怀念起他那张出色的胡须脸。
「听说珠子从父亲的自决现场带走手枪之后,一直在窥伺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叔叔跟鞠惠那个女人吧。」
贵之第一次这样称呼那两个人。
「珠子也察觉到父亲打算自决了。她说,虽然不是很明确,事实上父亲曾经嘱咐过她,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以沮丧,因为爸爸会死得有意义,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然而,站在珠子的立场,要是父亲自决而死,她也不用担心会让父亲担忧、给他添麻烦。所以,她下定决心,一旦父亲过世,她就一定要行动。」
贵之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