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者
气味。眼皮内侧开始闪现影像。十五岁的他坐在武科瓦尔市的医院走廊上,听见母亲不断地低声向使徒多马——建筑工人的守护圣徒祈祷,希望他能保住丈夫的性命。他听见塞尔维亚军队的大炮在河对岸隆隆发射的声音,以及在婴儿病房做手术的患者发出的凄厉叫声。婴儿病房早已没有婴儿,围城战事开打之后,城里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饭店里打杂,学会如何把噪声、惨叫声和大炮声阻挡在听觉之外,但他无法阻挡气味,尤其是某种气味。外科医生在做截肢手术时,会先将肉切到见骨,接着,为了避免患者流血过多而死,必须用一种看起来像烙铁的东西来烧灼血管,让血管闭合。但没有一种气味能与血肉烧焦的气味相比。
一名医生踏进走廊,朝他和母亲招手。他走到病床边,不敢直视父亲,只盯着一只紧抓床垫的黝黑大手。那只手似乎要把床垫撕成两半。父亲的手确实有办法将床垫撕成两半,因为那是城里最强壮的一双手。他父亲是扎铁工人,负责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后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来强化水泥的钢筋的突出端,并使用快速熟练的手法把钢筋末端捆扎起来。他见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只是在绞布,人类发明的机器都不会比他更加胜任这份工作。
他紧闭双眼,听见父亲在承受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大声吼道:“把孩子带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听见医生的声音说:“止血了,快!”有人从他的双臂下方把他抱了起来,他扭动挣扎着,但他太小太轻,无法挣脱。这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血肉烧焦的气味。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医生说:
“锯子。”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跪了下来,继续母亲的祷告。请救救他,把他变成残废,但请让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他感觉有人正在看他,便睁开双眼,回到地铁之中。对面一名下巴肌肉紧绷的女子露出疲惫冷漠的神色,一接触到他的双眼就赶紧移开。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表上的秒针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正常。他感觉头部很轻,但不是太轻。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喜悦,不觉得满意也不觉得不满意。列车慢了下来。戴高乐广场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后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见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会认出他。
他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前等候。刹车发出低沉的悲叹声。除臭锭和尿液的气味。自由的气味。尽管气味几乎不可能被想象出来。车门向两侧滑开。
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温暖的地底空气,双眼看着纸上写的地址。他听见车门关闭,感觉背后空气随着列车驶离而流动。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广告对他说感冒可以预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几声,把手伸进羊毛外套的口袋深处,在随身带着的小酒壶下方摸到一包烟和一包润喉糖。
香烟在他口中上下晃动,他穿过出口的玻璃门,离开奥斯陆地铁不自然的暖气环境,踏上台阶,走进奥斯陆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极冷的气候中。他本能地缩起身体。这里是伊格广场。这座开放式小广场位于奥斯陆心脏位置的人行道交叉口,倘若这个时节的奥斯陆还能说有颗心脏的话。这个周日商店照常营业,因为这是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黄色灯光从四周的三层楼摩登商店的橱窗里洒落,笼罩着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见大包小包包装精美的礼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买个礼物送给毕悠纳·莫勒,因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职的最后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这些年在警界最照顾他的人。莫勒终于要实现他减少上班时间的计划了,从下周开始,他将担任卑尔根警局的资深特别调查员一职,这表示他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退休。真是份轻松愉快的工作,不过选择卑尔根是怎么回事?那个城市经常下雨,山间又湿又冷,况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尔根。哈利向来喜欢莫勒这个人,却不总是欣赏他的行事风格。
一名男子从头到脚包着羽绒外套和裤子,宛如航天员般左摇右摆,缓步前行,脸颊圆滚泛红,咧嘴喷出白气。街上行人个个弓着身体,脸上露出冬天的阴沉表情。哈利看见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手肘处还有破洞,站在钟表行旁,双脚不断地改变站姿,盼望药头能赶快出现。一个满脸胡须的长发乞丐裹在温暖时尚、样式年轻的衣服里,摆出瑜伽坐姿,倚着街灯,头向前倾,仿佛在冥想一般,地上摆着的褐色纸杯来自他面前的咖啡馆。过去这一年来,哈利看见越来越多的乞丐,这时他突然发现这些乞丐看起来都一个样,就连面前的纸杯都很相似,像是个暗号似的。说不定他们是外星人,悄悄前来占领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没问题,尽管占领吧。
哈利走进钟表行。
“请问这可以修吗?”哈利对柜台内的年轻钟表师说,递出他爷爷的手表。这块表是爷爷在哈利小时候送他的,那天他们在翁达尔斯内斯镇为他母亲举行丧礼。哈利收到这块表时吓了一大跳,但爷爷说手表就是用来送人的,让他放心,还要他记得再把这块表送出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这块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欧雷克去哈利位于苏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屉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游戏机时,才发现这块银表。欧雷克今年十岁,跟哈利一样爱玩过时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欧雷克发现这块表之后,就忘了自己原本兴致勃勃要跟哈利比试,而是不断把玩手表,想让它恢复走动。
“它已经坏了。”哈利说。
“哦,”欧雷克说,“没什么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欧雷克这个论点是事实,尽管他曾对此有过深深的怀疑。他也曾纳闷是否该把约克与瓦伦丁纳摇滚乐队及其专辑《没什么是不能修的》介绍给欧雷克。但回想起来,哈利认为欧雷克的母亲萝凯应该不会喜欢这当中的关联: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关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绍给她儿子,而且这些歌还是由如今已离开人世的毒虫所谱写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吗?”哈利问柜台内的钟表师。钟表师一言不发,只是用灵巧专业的手指打开手表。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买到状况更好的表,价钱还比修好这块表便宜。”
“还是请你修吧。”哈利说。
“没问题,”钟表师说,他已开始检查手表的内部零件,显然对哈利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星期二来拿。”
哈利踏出钟表行,听见一把吉他透过音箱传出微弱的声音。一名胡楂散乱、戴着无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转动一个弦钮,他手一转,吉他的音调就升高一点。一场传统的圣诞节前演奏会即将开始,许多知名演奏家将代表救世军在伊格广场演出。乐队在救世军筹募善款的黑色圣诞锅后方就位,人们开始聚集在乐队前方。那个圣诞锅就是烹调用的锅,吊在广场中央的三根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