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者
他让大门在背后关上,看见楼梯下方的垃圾里有几份报纸。在武科瓦尔时,他们会把报纸塞进鞋子,除了可以保暖,还能吸收湿气。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吐出的雾气,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哈利坐在救世军旅社柜台后方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听筒,想象着电话另一头的公寓。他看见贴在电话上方镜子上的友人照片,照片中的人露出笑容,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也许正在国外旅行。大部分是女性友人。他看见的公寓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十分温馨。冰箱门上贴着智慧的话语,浴室里贴着切·格瓦拉的海报。不过现在还会有人贴这些东西吗?
“喂?”一个困倦的声音说。
“还是我。”
“爸爸?”
爸爸?哈利吸了口气,感觉脸颊发热:“我是警察。”
“哦,原来是你。”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又开朗的笑声。
“抱歉把你吵醒,可是我们……”
“没关系。”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这种沉默是哈利想避免的。
“我在旅社,”他说,“我们来这里捉凶手,柜台那个少年说今晚早些时候,是你和里卡尔把他送来的。”
“那个没穿御寒外套的可怜的家伙?”
“对。”
“他做了什么事?”
“我们怀疑是他杀了罗伯特·卡尔森。”
“我的天!”
哈利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加了重音。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派一位警察过去跟你说明,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回想一下他说过什么话。”
“好,但可不可以……”她顿了顿。
“喂?”哈利说。
“他什么也没说,”她说,“可是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很像战争难民,梦游般的动作仿佛他已经死了,只是在无意识地行动。”
“嗯,里卡尔跟他说过话吗?”
“可能吧,你要他的电话吗?”
“请给我。”
“稍等一下。”
玛蒂娜说得没错。哈利回想起史丹奇爬出雪地后的模样,冰雪从他身上掉落,他只是双手低垂,面无表情,宛如电影《活死人之夜》中爬出坟墓的僵尸。
哈利听见咳嗽声,在椅子上一转身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甘纳·哈根和戴维·埃克霍夫。
“打扰到你了吗?”哈根问道。
“请进。”哈利说。
两人走了进来,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们想听听报告。”哈根说。
哈利还来不及问“我们”指的是谁,玛蒂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并说出一组号码。哈利赶紧抄下。
“谢谢,”他说,“晚安。”
“我在想……”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
“嗯哼,晚安。”
哈利挂上电话。
“我们尽快赶来了,”玛蒂娜的父亲说,“真是太糟糕了,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朝哈根望去。
“请跟我们说明。”哈根说。
哈利详细说明了逮捕行动怎样失败,子弹怎样击中警车,以及他是怎样穿越公园追逐嫌疑人的。
“既然你已经追到那么近,手中又有MP5,为什么不对他开枪?”哈根问道。
哈利清了清喉咙,稍等片刻,观察埃克霍夫。
“怎么样?”哈根的口气开始不耐烦。
“当时很暗。”哈利说。
哈根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警监,才说:“所以当你们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街上游走。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在零下四摄氏度的深夜,一个杀手会在室外?”他压低声音,“我想你应该派了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约恩·卡尔森吧。”
“约恩?”埃克霍夫说,“他不是在伍立弗医院吗?”
“我派了一个警员守在病房外,”哈利说,力求语声镇定,“我正要问他是否一切正常。”
冲击乐队《伦敦呼唤》一曲的前四个音符,在伍立弗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的走廊间响起。一名男子顶着扁塌的头发,身穿浴袍,握着移动输液架,从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员面前走过,并用斥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警员不顾医院规定,接起手机。
“我是斯特兰登。”
“我是霍勒,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什么,只有一个失眠病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看起来贼头贼脑的,但应该无害。”
男子的鼻子发出呼哧声,继续在走廊里来回走。
“今晚早些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有,热刺队在白鹿巷球场被阿森纳队打得落花流水,还有停电了。”
“病人呢?”
“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有没有查看是否一切正常?”
“除了很难相处,一切都很正常。”
斯特兰登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异样的静默:“开玩笑的啦,我立刻去查,不要挂断。”
病房里闻起来有甜甜的气味,斯特兰登心想,应该是糖果的味道。走廊上的光线扫过房间,随着房门关上而消失,但他已看见枕头上的脸部轮廓。他走上前去。病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失,就连某种声音也不见了。
“卡尔森?”
没有回应。
斯特兰登咳了一声,提高嗓音又叫了一次:“卡尔森。”
病房里非常安静,哈利的声音清楚地响起:“怎么回事?”
斯特兰登把手机拿到耳边:“他睡得很熟。”
“你确定?”
斯特兰登仔细观察枕头上的那张脸,发现了令他困惑的原因。卡尔森像婴儿一般熟睡,但成年男子睡觉时通常会打鼾。他把耳朵凑到约恩面前,聆听呼吸声。
“喂?”手机里传来哈利的高声呼喊,听起来十分遥远,“喂?”
16 难民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太阳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风吹过沙丘,使绿草上下起伏,不断点头,表示感谢。他刚才一定下水游过泳,因为他身体底下的毛巾是湿的。“你看。”他母亲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闪闪发光、蓝得不可思议的亚得里亚海,看见一名男子涉水朝海滩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后面是波波和乔吉。一只小狗游在父亲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竖起。他看着他们,只见有更多人从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乔吉的父亲;其他人则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门口的那张脸。突然,那些面孔扭曲变形,难以分辨,犹如怪异面具般对他做出鬼脸。太阳消失在云层后方,温度骤降。面具开始大声吼叫。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身体侧面剧烈疼痛。原来这里是奥斯陆,而他身处门廊楼梯下的地板上。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张口吼叫,他只听得懂一个词,这个词跟他的母语几乎一样:Narkoman(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