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先前的谈话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回忆让桃乐茜十分疲惫,就像船帆失去了风的支撑,她重新靠在垫子上,嘴唇微微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桃乐茜放弃了,她转过头,望着起了一层薄雾的窗户。
洛瑞尔端详着母亲的侧脸,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那么任性,希望时间还多,她可以重新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最后坐在母亲的病榻旁时,仍有这么多未解之谜。洛瑞尔想换种法子打听:“我想起一件事,洛丝给我看了件特别的东西。”她从架子上取下家庭相册,从里面拿出母亲和薇薇安的合影。她假装镇定,手指却在不停地发抖。“是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一个箱子里发现的。”桃乐茜接过洛瑞尔递过来的照片,端详着。
走廊上的门关关合合,远处的喧嚣断断续续地传进病房。汽车在外面的拐弯处停下,又轰隆隆离开。
“你们是朋友。”洛瑞尔提示道。
母亲犹豫地点点头。
“那是在战争时期。”
母亲又点了点头。
“她叫薇薇安。”桃乐茜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后的表情洛瑞尔没有看明白。她正要跟母亲提到那本书和书里的题词时,母亲忽然说道:“她死了。”她的声音很轻,洛瑞尔差点没听见,“薇薇安死在战争中了。”
洛瑞尔想起来,亨利·詹金斯在讣告中提到过。“在空袭中去世的。”她补充道。
母亲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紧紧盯着照片,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上突然滚下了泪珠:“我快认不出自己了。”母亲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桃乐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珠。
母亲用手绢掩着脸,继续说着什么,但洛瑞尔只听清了几个字:炸弹,噪音,害怕重新开始。她靠近母亲,心里因即将获得答案而有些刺痛:“你在说什么,妈妈?”
桃乐茜扭头看着洛瑞尔,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她伸出手抓住洛瑞尔的袖子,疲倦地说道:“我干了一件事,洛瑞尔。”她的声音很小很小,“那时还在打仗……我没考虑好,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让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但他发现了——他很生气。”
洛瑞尔的心忽然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他。“所以他来找你了,对吗,妈妈?这就是格里生日那天,他来我们家的原因吗?”洛瑞尔心里一阵紧缩,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母亲仍然紧紧抓着洛瑞尔的袖子,面色苍白,声音如芦苇一般在风中飘荡。“他找到我了,洛瑞尔……他一直在找我。”
“是因为你在战争中做的事情吗?”
“是的。”母亲的声音微不可闻。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你干了什么?”
门忽然开了,拉奇德护士端着盘子走进来。“该吃午餐了。”她轻快地说道,然后把桌子摆好,往塑料杯子里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接着又去检查壶里还有没有水。“吃完饭就按铃叫我,”她的声音很大,“听见铃声我马上过来。”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桃乐茜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睛一直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护士开心地笑起来,弯下腰和蔼地说道:“亲爱的,你还需要什么?”
桃乐茜眨眨眼,露出迷惘的微笑,洛瑞尔的心都要碎了。“是的,我想……我想跟鲁弗斯医生谈谈。”
“鲁弗斯医生?你是说科特医生吧,亲爱的。”
桃乐茜苍白的脸上笼罩着疑虑的乌云,然后她更加虚弱地笑了笑:“是的,是科特医生。”
护士说她遇见科特医生的时候会转告他,然后转过身看着洛瑞尔,用手指了指桃乐茜的太阳穴,眼里满是意味深长。洛瑞尔有种冲动,想用手提包的带子勒死这个穿着软底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聒噪的女人。
整理用过的杯子,填写医疗记录,谈论外面的倾盆大雨……等了好长时间,护士终于离开了房间。房门终于关上的时候,洛瑞尔心里焦急得快起了火。
“妈妈!”她喊道,声音比想象中大,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桃乐茜·尼克森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一片茫然。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母亲刚才急切想要告诉她的事又潜回了封存秘密的旧角落。当然,她可以再次发问——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要一直找你?这件事和薇薇安有关系吗?告诉我,求你了,这样往事才能烟消云散——可看着母亲慈爱苍老的面庞,看见她迷惘地凝视着自己,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焦急,“怎么了,洛瑞尔?”她又觉得没办法问出口。
洛瑞尔耐着性子对母亲报以微笑——还有明天,明天再问吧——“要我照顾你用午餐吗,妈妈?”
***
桃乐茜没吃多少东西,刚才半小时的经历让她有些萎靡不振,洛瑞尔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母亲竟然虚弱至此。姊妹们从家里搬来的绿色扶手椅小巧玲珑,过去几十年当中,洛瑞尔经常看见母亲坐在这张椅子上。但这几个月来,这把椅子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像只暴躁的狗熊吞噬着母亲弱小的身体。
“我给你梳头吧!”洛瑞尔说道,“你觉得好吗?”
桃乐茜嘴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母亲以前也给我梳过头。”
“是吗?”
“我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我想要独立——但她梳头真的很舒服。”
洛瑞尔笑着从床后的架子上取下那把古董梳子。她轻轻梳理着母亲蓬乱的白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她肯定是个爱冒险的女孩,有时会很调皮,但这种调皮却是讨人喜欢而不招人厌烦的。洛瑞尔觉得,除非母亲开口,否则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故事。
桃乐茜合上薄薄的眼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皮上的血管偶尔会轻轻地跳动。洛瑞尔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呼吸逐渐变缓,终于进入了梦乡。洛瑞尔轻手轻脚地取下梳子,把钩针织就的小毛毯拉到母亲膝盖上,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再见,妈妈,”洛瑞尔轻声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让包和鞋子发出任何声响。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那个男孩……”
洛瑞尔吃惊地转过身,母亲仍旧闭着眼,她喃喃说道:“那个男孩,洛瑞尔。”
“什么男孩?”
“跟你约会的那个小伙子——比利。”母亲睁开浑浊的双眼,扭头看着桃乐茜。她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温柔又难过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年轻过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帅气小伙子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