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那边正要入门的小少爷闻声看来。
“日后,便不要再去七星抱虎峡了。”
入夜,曲宅一间幽黑的抱厦里,中鸥悠悠转醒。
他扭动左右两边齐齐酸痛的脖颈,不知手里被塞了什么玩意儿,只一味摸索着去找灯。
昨儿连烛台都没一盏的地方,眼下竟像有人故意留了灯似的。一时光起,照亮一堂,中鸥方才摊手去看掌中之物。
是一贴折成三角的符纸,另附一薄笺,上书几行小字。
“前辈不懈于道,志囊四海,路达八方,为大祁两百年忠良死节之伊始。晚辈幸甚,愧以鄙薄之身亲仰谢祖高容,今呈一燃伥符以谢鄙非礼之举,实为取羊毫之末献与青鸟,望前辈不计前嫌,聊以解乏。”
正是楚空遥的字迹。
-
曲宅出来,离开镇子,往西数里,就入虎啸山了。
虎啸山山势险峻,又多杂草树木,山路多是断头小道,行动起来极为不便。
是以月出时分,他们也才不过走到山腰。
总归入了山,他们是人找虎,不是虎找人,只要聚在一起,便也没什么怕的。
于是一行人择了个平坦的地儿,就地扎堆。
楚空遥和谢九楼去附近找干木枝烧柴。
“横竖你不愿信,如今进了山,他自己寻的这个巧宗,看你信不信。”
谢九楼问:“什么巧宗?”
楚空遥斜眼瞧着他:“你就没想过,他突然进山,是为了什么?”
谢九楼微怔。
楚空遥弯腰捡着柴:“这虎啸山,原本是无相观音镇压那只老虎的地方。那老虎,又被放在山里镇守无相当年屠龙的那套弓箭。你家老祖宗晚年时候,研究出操控伥鬼的邪符,便使唤伥鬼进山把那龙吟箭给偷了,成了你谢家传家宝。后来你被逼战死,那箭不肯弑主,也自折龙骨,自断龙须——可这都是咱们现在这个节点以后的事。”
谢九楼道:“按道理,龙吟箭现下应该还好好放在山上。你的意思是,提灯进山,是要取龙吟箭?”
“这山里统共也就这么一个宝贝。”楚空遥把多出来的干柴扔到谢九楼手上,“你疑心自个儿不是他的阿海海,只因着你二人以前没见过。那你猜猜,他取龙吟箭,是要自己用,还是知道那是你的武器,要拿来送你?若他拿来是要给你,你还敢说他从前不曾见过你?”
二人抱柴折返,生上火,提灯无声无息又坐远了去。
临行前曲鸳给每人收拾了一个包袱,谢九楼拿过自己和提灯的,分别从里头掏出两包油纸包的干粮,打开一看,都是兔肉干。
谢九楼和其他人的一样,分成了几大块,唯有提灯的,全是兔肚子撕成了细丝儿,满满当当。
谢九楼脸一沉,两手一换:“你吃我的。”
提灯不明所以,干抬眼看着他。
“曲鸳那小崽子……”
那么大包兔子肉,全撕成那么细的条儿,指定是他自个儿动的手,也不怕叫人细想下去就没了食欲。
谢九楼没说下去,只把提灯的放在一边,从自己那包油纸里捡了个腿子,递过去,提灯便接了,慢慢啃着。
前头火光照到这里已淡了不少,谢九楼瞥见提灯右手手背那条长疤,在晦暗光晕里忽道:“提灯,同我说说,你的阿海海。”
提灯刚送到嘴边的兔腿蓦然停下,他缓了几息,才愣愣转头,看向谢九楼:“……什么?”
谢九楼还是第一次见提灯做出这般反应,眼底不知不觉便有了笑意,他藏好神色,又重复道:“同我讲讲,你的阿海海。”
提灯脸上慌乱快掩不住了,呆得木鸡一般。
他彻底放下了手上兔腿,目光来来回回在谢九楼眉眼间逡巡,肚子里拐了八十个心肠,急急搜刮着,回忆自己今儿是做了什么又叫谢九楼不高兴了,才要扯这一桩来寻他的不是。
他怔怔盯着谢九楼,说:“我下次……不偷东西了。”
谢九楼:“偷东西?”
提灯垂目在他右手铜戒上。
谢九楼顺着看下去,顿时哭笑不得:“谁同你说这个?我要听你讲阿海海。”
提灯僵着脖子不吭声。
过了会儿,他小声道:“你……不生气?”
“生气。”谢九楼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上,望着月明星稀的天,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你一边说,我一边气。说吧。”
提灯磨叽半天:“他……”
谢九楼一下坐起来,屈起一膝,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凑近提灯问:“他穿鹅黄衫子好不好看?”
提灯仍怔着,声音小如蚊蚋:“……好看。”
谢九楼又偏着头问:“他好看我好看?”
提灯心里头打鼓,匆忙低头,刚躲开视线,就被谢九楼抬着下巴强行仰起来:“眼珠子乱转什么?问你话——阿海海好看,还是我好看?”
--------------------
阿海海:谢九楼逗老婆的工具人罢辽
第42章 42
42.
提灯几度启唇,最后望着谢九楼小声道:“饿得眼花,看不出来。”
谢九楼眼角一紧,撤开手,扫过他手中半个兔腿道:“我看你能躲几次。”
提灯低头吃肉不说话。
对面楚空遥无声挨着鹤顶红坐下,侧首在二人之间低低问:“身上还痛不痛?”
鹤顶红半边身子一麻,瞪过去,猝不及防离楚空遥太近,僵着脖子往后退:“我几时说痛?”
“昨儿哭着喊痛一夜的不是你?”
“你……”鹤顶红憋着气,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干脆别开脸去。
“喝水。”楚空遥瞧他气得头顶鹤羽都快立起来,故意又逗道,“一晚上水都哭干了,总该喝点补补。”
鹤顶红蓦地扬手把他手里水壶一掀,起身便走了。
一旁的第七歌和姬差虽没听找他二人对话,却也被这动静惊动得看过来。
第七歌脸色仍白着,尚未痊愈,幽幽冷笑:“你倒是好气性儿,乐意这么伺候人。”
楚空遥捡起水壶放在一边,转着扇子玩:“你旁边那位也不差。”
姬差听不着似的,只管埋头把第七歌才吃完的兔子包好放回行李,又拿出绢帕给第七歌擦手。
“她?”第七歌顺势睨了姬差一眼,勾唇道,“她懂个屁。”
姬差手上一顿,对着第七歌翻一个白眼,似是早已习惯这人的言谈姿态。
她细细给第七歌擦了手,又从后头找出水壶来:“喝水。”
第七歌正要接,忽的眉峰一凛,肃声道:“什么声音?”
那边提灯和谢九楼也极敏锐地察觉了。
有东西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稳而轻地踩碎了一片枯叶。
那绝不是夜风无意,而是一种危机临门前特有的安静,安静下蛰伏着浓浓的杀机。
一行人不约而同往传出动静的右侧看去,同时缓缓站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片片灌木后,露出双双发绿的眼睛。
那绝不是人,没有人的眼睛长在不及膝盖的位置。
“……提灯!”鹤顶红从左方树林子里匆匆赶回来,“那边有……”
话音未落,他便住了嘴。
一群人面前,明灭着许多双泛光的绿眼,似将才浮出水面一般陆陆续续自暗处显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叶动。
很快,那些眼睛把他们围成了半个圈。
灌木丛里的声音渐渐沸腾起来,是野兽示威时喉间发出了呼噜声。
“我竟忘了,”提灯后退着,开口道,“伥,也不全都是人。”
他们慢慢缩小彼此间的距离,直到六个人肩背相贴,灌木丛里的东西也露出了本来面目。
是一群鬣狗。
准确地说,是一群死而复生、已成伥鬼的鬣狗。
“不应该啊,”楚空遥皱眉,“这玩意儿喜欢吃腐肉……小鸟,你刚刚说,那边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