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提灯一偏脑袋,对着谢九楼留在身前的空位,缓缓弯起唇角。
主城道上繁华,谢九楼带着提灯,绕城而行,身侧朔风凛凛,他在提灯耳后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提灯只一眼不眨观望两侧呼啸而过的风景,半个字也没听着。
笼子里和马背上所见,是两个人间。
马蹄踏入一处雕梁画栋的宅子,里头假山活水,飞檐翘角,富丽堂皇堪比谢府。谢九楼自后门进,拉着马入院,才把提灯扶下来。
专在马厩喂马的三个小厮一见了人,便上前领着谢九楼到前院。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楚空遥这几日打点整齐,就要去枯天谷了。
他师父白断雨在那穷山恶水处盖了座园子,每逢冬季,便有一群白鹤南迁,行至那园子,都会落脚歇息。
楚空遥为此还特意辟了个小院,凿出一个池塘,里头养些小鱼,落脚的候鸟们会去池子边上捉些来补给。
也常有南迁时受伤的,楚空遥年年能捡到几只,无一不是给它们疗了伤,再放生出去。
“今年去那么早?”谢九楼凭栏站在檐下,檐外秋风掠过,刮起一院落英。
提灯站在角落一棵桂花树下,身上披着阿嬷缝的灰鼠毛罗面披风,正仰头往枝干缝隙里看,肩头挂满簌簌抖落的花叶。
“不早了,老头子飞书来了三封,我大哥已到了。”楚空遥顺着谢九楼的目光望去,二人视线接凝在桂花树下那个人影上,“那就是替嫁来的‘三姑娘’?”
“他叫提灯。”
谢九楼目光融融,说着便往那边唤道:“提灯!”
提灯问声转头,团绒毛领下一张不过巴掌大的脸,长眉亮目,满头桂花。一见谢九楼朝他招手,撒腿便跑了过来。
谢九楼替他拈掉头顶花瓣,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再透过窗子往屋里一指,提灯两眼一亮,瞅准屋里几碟子上好的方糕,打开门帘钻了进去。
“蝣人?”楚空遥笑吟吟睨着提灯,“他倒很听你的话。”
谢九楼眼角都溢着笑:“我们家提灯,一向很听话。”
楚空遥挑起眉梢:“你们家?”
“……”谢九楼自知失言,忙把视线从提灯身上挪开,对着楚空遥咳了一声,强撑底气道,“……怎么了?不是我家,是你家?”
楚空遥脸上笑意愈发深沉诡异,只靠过去,拿扇子指着他道:“谢——九——楼——”
谢九楼抬手将他扇子打到一边:“做什么?!”
楚空遥又把扇子指回去,一言不发,定定盯着他笑。
谢九楼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错开目光,一拳锤到楚空遥肩上。
楚空遥捂着肩,顺势往后一退,谢九楼正要骂他装哪门子柔弱,就听他道:“‘宁当有志沉沙人,不作无为凌云客’——你是世间第一流,可我瞧你家这位小蝣人,离开智还远得很。”
这诗是谢九楼十三岁时所作。那年他即将跟随谢父上战场,先帝送行,问他怕不怕,他提笔蘸墨,在百官前写下了这句话。
先帝便道:“九儿甚慧,堪许世间第一流。”
“你当心了,谢九楼。”楚空遥揣起手,看热闹不嫌事大,“能人遇愣头,日后苦头可有的吃。”
第58章 58
58.
谢九楼离开时打劫了楚空遥一马车卷轴。上头悉数记载蝣族遗失的种种语言,晦涩难解,许多甚至连楚空遥都不曾翻阅过。
一众随行的侍卫小厮都被谢九楼打发着先领那一马车卷轴回去,留他和提灯单独去瓦子里闲逛。
时值入冬,长街烟火缭缭,瓦子里有卖零嘴小吃的,也有说书逗乐的,谢九楼知道那些人的叫嚷在提灯耳朵里无异于天书,便干脆带他到了另一方热闹繁华地,一眼望去,全是吃食。
提灯看得眼花缭乱,谢九楼与他并肩而行,却是心猿意马。
许是自小没被善养过的缘故,十八岁的提灯身量并不及谢九楼高大,与之同行,头顶也不过才到谢九楼的下颌角。
谢九楼心思不在路上,只垂着眼睛,静静凝目在提灯的侧脸。
蝣人除了训练之外,整日都被关在阴寒潮湿的地牢,如今端端地在府里好吃好喝养了近一个月,提灯身板虽还瘦削,面色到底不似先前那般白里透青了。
他生性好动,脱了那笼子,一个人拘在谢府也能玩得不知姓甚名谁。府里人大多不知情,撞见了也只当这是谢九楼哪儿来的远亲。起先他还会怕人怕生,府里大小丫头,不管误打误碰到了谁,提灯都不敢动弹。日子一长,被谢九楼惯久了,疯玩起来连阿嬷都拿着没法。
只有谢九楼的话他是极听的。
举凡谢九楼从练兵场回来,提灯一听人叫“九爷”,定是第一个撒腿跑去迎的,常撞得谢九楼猝不及防。眼还没看清,怀里就多了个脑袋。
他自是不晓得“九爷”何意,只听人人都这么称呼谢九楼,便以为这就是谢九楼的名字。
到现在春温秋筠几个都知道,哪日犄角旮旯里找不着提灯,甭管谢九楼到没到场,喊一声“九爷”,比什么法子都好见效。
谢九楼爱看书,府里没人来访时,提灯便坐在书桌旁陪他,时常一陪就是大半天。谢九楼拿着蝣语册子亦或是别的,提灯挨着他,坐在几案另一侧,手里拿些机巧的小玩意儿玩——多是谢九楼幼时娘亲所做,年日渐长,阿嬷舍不得扔,刚好拿出来给提灯新鲜新鲜。
只有这光景里,提灯才甘愿安安分分地静坐。
这些都是阿嬷谈笑时说与谢九楼的。阿嬷拿来当笑谈,谢九楼却不知何时乱了心。
他在阿嬷身旁,谈着谈着,心就沉到提灯身上。
提灯永远玩得乱糟糟的头发,低头捣鼓小玉马时候的鼻尖,睡觉时不安分的眼睫。
还有那双看向他永远都熠熠有神的眸子。
……像他养的小狼。
谢九楼知道,他对提灯而言是不一样的。可那份不一样,跟提灯对他的,是否一样,也未可知。
若提灯当真灵智未开,他却存了别的心思,似眼下这般日夜共枕,实属算自己耍了滑头。
情意二字之间,许多事,提灯不懂,他却是应该懂的。
——可万一呢?
万一提灯,也和他一样呢。
闹市中人潮拥挤,谢九楼和提灯被推搡得越挨越近。
他蜷了蜷指尖,手背挨着提灯的披风,慢慢地,又悄悄把手伸到提灯手腕,隔着袖子,虚虚握住。
谢九楼心如擂鼓,眼睛只看着前头,四处搜寻,生怕有人透过无数肩袖发现他的秘密。
他细细呼出一口气,又试着舒展手指,一寸寸往下,快要触及提灯手心。
突然,谢九楼手掌一热——
提灯竟反手握住了他。
谢九楼心跳骤停,蓦地看向提灯,只见提灯停在原地,略在他前头半步远的距离,正回头两眼亮亮地望着他。
见他愣住,又扯了扯他的手。
谢九楼回神,视线顺着提灯示意的方向找去,原来是一处糖炒栗子。
他顿时失语,平复了呼吸,干咳一声道:“想吃?”
提灯点点头。他不会中土话,要借谢九楼之口与别人交流。
二人逛到黄昏,沿路买了许多府里不常见的零嘴,谢九楼笑道:“路上有多少铺子,你就长了几张嘴。买那么多,隔一夜,便不能吃了。”
边说边给提灯才到手的山楂糕掏钱。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谢府,谢九楼那处园子,第一进院落,正厅左右是两间耳房,耳房对下去,又是两间偏房。
他随提灯进了院子,便缓缓停下脚步,把手里头大包小包塞给提灯,指了指右边偏房,言辞含糊道:“我睡这儿。”
说完却背着手不动。
提灯看了看那屋子,只“哦”了一声,就要自个儿接着往卧房去。
谢九楼瞧这人没一点犹豫,一时欲言又止,没等提灯走几步,他又提高音量道:“以后都睡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