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提灯脚步一顿,回头对着他,略微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又接着走。
谢九楼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提灯就快拐过回廊了,才扬声道:“别吃撑了!早些吃完洗漱睡觉!”
话音未落,提灯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九楼定定立了会儿,忽然踹一脚腿边花坛:“个小没良心的。”
是夜,谢九楼坐在偏房桌前,手执一册蝣语卷轴。
上头文字已追溯到两百年前,蝣族将被诅咒时,一方部落尚有记载的语言残片。
他细细浏览着每一个用中土语音译出来的蝣语,忽扫到一词,心念一动,默默记了下来。
正要拿起下一卷,便听屋外传来敲门声。
是提灯特有的,慢吞吞的敲门声。
当初这规矩,谢九楼也是教了他许久才教会。提灯不理解进门前为何非要弄出几下声响,以往驯兽师开笼子也没特意敲几下才开。反正敲不敲都要进,在提灯看来,这行为无异于脱裤子放屁。是以学的时候总学得不情不愿,每每敲门时,也敲得不情不愿。
谢九楼起身开门,只见提灯穿着睡服,怀里抱着阿嬷给谢九楼幼时缝的祈福娃娃。
谢九楼皱眉:“大半夜来我这儿——”
话没说完,提灯一弯腰,从他胳膊下方钻进来,径直爬上床,掀开被子规规矩矩躺下,再把被子拉好,转头看着他,等他上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谢九楼:……
提灯看他还抓住门框不动,歪了歪脑袋。
原来先前那话,提灯的理解,是他们要一起,从卧房搬来这里睡。
可谢九楼不是这意思。
他与提灯无声对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败下阵来,默默关上了门。
谢九楼慢慢坐到提灯身边,却不躺下:“提灯……”
他颇为难以启齿。
该怎么说?
——两个男人不能一起睡?好像是可以的。
可显然他和提灯这样是不太可以的。
日子长了对他不好。
谢九楼斟酌道:“两个人,不能老是一起睡……”
提灯直直仰视着他,等谢九楼和他解释。
谢九楼以往教他东西是这法子:先抛结论,再做解释。
比如先说人要用筷子,再解释人为什么要用筷子。
但这次谢九楼也没话解释了。
提灯只见着谢九楼几度张合嘴唇,最后一闭眼,被子一拉,身一躺,背对着他把脸蒙上:“睡觉。”
房中烛火灭了,身后呼吸声也小了,谢九楼却睁开眼,夜不能寐。
他始终想着白日临走时自己同楚空遥那一番话。
那时楚空遥说:“既是蝣人,作为言家的陪嫁送去天子城,就当在名册上等待清点。提灯替了三姑娘,却没人去笼子里替他。凭空消失一个蝣人,天子城那边,怎的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我何尝没想到。”谢九楼说,“天子虽好男风,但尚未继位时,先帝给他安排的几个侧妃如今也依旧在后宫住着。提灯当时验过了身,若真没问题,只怕也不会送到我府上。我只是琢磨不透,他明知三姑娘被替,还要送到我手里,是个什么目的。”
“他对你……”
谢九楼摆手打断:“他若只想试探我这档子事儿,拿这一套未免过于迂回。怕只怕,从谢府不知情被迫接下那顶花轿起,就已经入了他的套了。”
天子故意拖延他回府的时辰,趁机下密诏把提灯送进谢府。偏府里没人做主,只能接下花轿。他日天子将提灯顶替之事拿到明面上说,若谢九楼坦白自己没碰过言三姑娘,谎称不知情,那便是饕餮谷欺君,提灯必死无疑;可若是谢九楼承认自己知情,那便是整个谢府欺君。
无论如何,难以两全。
天子至今按兵不动,不过是留够时间给谢九楼,要他缓过神来,看清处境。
他蹙起眉头,不知不觉又叹了口气。
谢九楼辗转难眠,侧过去对着提灯。
刚一抬眼,就对上提灯黑漆漆的眸子。
窗外月光被窗纱筛了一道,照到房里无比柔和。
谢九楼借着洒落的光,怔怔看着提灯模糊的面庞。
无论如何,得让这个替身“消失”。
他将胳膊支在枕头上,撑起脑袋,垂目问道:“提灯,要不要学中土话?”
提灯想了想,点点头。
谢九楼晓得,他说什么提灯都会答应,但中土话,要的是听说读写,样样都不简单。生搬硬套,提灯必不喜欢。
得从兴趣下手。
谢九楼问:“你最想……先学什么?”
提灯思索半晌,学着用自己并不懂的中土语,磕磕绊绊地说:“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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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勾没文化,但修勾只爱你
第59章 59
59.
提灯学了整整两个月中土话。
三天打渔,一个月零二十七天晒网。
第一天兴致勃勃,把“九爷”两个字记得滚瓜烂熟;第二天勉勉强强,学会了“提灯”;第三天认得几个数。
第四天睡大觉。
第五天谢九楼忍不了了,把他从院子里泥巴地上拎起来扔到书桌边,面沉如水:“今儿这一页背不完,别想吃饭!”
提灯两手抓着书角,瞄一眼书,又抬眼瞄瞄谢九楼。
谢九楼站在他旁边,冷着脸,不为所动。
提灯装模作样埋头看了会儿,眼珠子一转,悄悄直起脖子,试探着冲谢九楼喊道:“九……爷。”
谢九楼指尖一颤。
提灯顿了顿,又坐直些,朝谢九楼靠过去,语调轻扬,猫儿叫似的喊:“九爷。”
谢九楼一下子握紧了手。
“九爷。”
一声一声,在谢九楼心眼里挠痒一样。
他蓦地转过去,正对上提灯仰着脸,唇角略弯,眼珠子玻璃一般明亮地望着他。
明知道这是在故意讨好,谢九楼想气又气不起来,眼还凌厉着,语气却缓和了,僵着声儿道:“我教你识字,是叫你这么用的?”
提灯不说话,又往他腿边坐了坐。
谢九楼耐不住,瞪了提灯一眼,狠狠道:“今日便罢了。明儿再这样,叫什么也不管用——把手洗洗,我给你剥橘子吃。”
次日府里第一株红梅开了,提灯欢欢喜喜闹腾一场,爬到顶上摘了最好的那枝塞给谢九楼。
谢九楼瞅着提灯高兴,若这会子叫人去读书,必是立马愁眉苦脸。他于心不忍,心想,明天吧,明天一定叫提灯把这两日落的都补上。
晃眼到了明天,提灯睡大觉。
谢九楼瞧窗外天色,如今入了冬,愈发昼短夜长,提灯昨日疯玩一天,定是累坏了。他想着,提灯过去十几年 ,春夏秋冬都困在笼子里,北边那么冷,天一凉连床被子都盖不上,没过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今日就算了,让提灯赖赖床。下回吧,下回一定叫提灯把功课都补上。
下回复下回,下回何其多。
眼见到了年关,提灯的功课本越积越厚,一摞摞堆在谢九楼手边,从起初谢九楼见了就心烦,到现在书面积了层灰谢九楼也稳如泰山当看不见。
那天小年,无镛城下了场雪。
提灯在院子里和淡月微云一起堆雪人,乌鸦在窗台边搭了个窝。
阿嬷一手挂着给提灯新年缝的冬衣,一手拿着盒鸟食,春温秋筠跟在后头,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羊肉竹荪饺子。
谢九楼坐在正厅几案前,手执书卷,对阿嬷说:“横竖没外人,叫上外头三个,一起吃了吧。”
阿嬷一面喂乌鸦,一面道:“煮了一大锅,厨房剩的有。统共端来那么两盘,再叫咱们分了,还不够小少君塞牙缝的。”
谢九楼看看门外正在雪地里撒欢的提灯,摇头笑道:“几时他念书能像吃饭那么上心,就好了。”
阿嬷扫了一眼垒在他手边快有半臂高的书本簿子,宽慰道:“人各有福。他过去那么多年不念书尚且过来了,如今在这园子里,少认得几个字,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