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提灯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抬起眼皮,略略低着额,叫自己下半张脸隐在谢九楼视野以下的暗处,摆出那样防备的姿态,再顶着眼珠子,定定地、直勾勾盯着谢九楼。
接着,提灯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回去。
像一只在野外呆得太久,彻底看透所有带着企图而来的猎人,即便被关进笼子,也倔强得谁都无法驯服的小兽。要么活在自由里,要么死在笼子中。
这声音刺痛了谢九楼,仿佛在明晃晃地告知他——他从这一刻起,在提灯那里,从唯一的九爷,变成了与他人无异的、“笼子外的人”。
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在提灯沉默而驱逐的眼神里起身离去。
提灯看着他的背影,看谢九楼再度走进这个非黑即白的雪夜。从营帐被吹起来的缝隙里,提灯看见他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了几步,倏忽又停下。
谢九楼仰头呵了几口气,再转回来,脸上一片平静。
然后他一脸平静地钻回营帐,径直走向笼子边,学着提灯的样子抱膝坐下,隔着一层铁栏杆和提灯挨在一起,偏头一靠,闭眼就睡。
眼角的泪痕都还没来得及干。
提灯一愣,皱着眉毛对他瞅了好一会儿。
瞅着谢九楼像是真睡了,便自顾沉默了许久,再一转身,背过去靠着笼子也睡了。
次早天明,雪意稍杀。
谢九楼出去给提灯打了热水,又端来早饭,提灯一口不吃。
漳渊那只鼍围常年沉睡在渊底,而观音泪据传就放在它栖息之处,静卧时腹腔第三块鳞片的下方。
那日楚空遥和谢九楼把白断雨带来的上古卷轴翻了个底朝天,才查到鼍围这东西,要拿一面楼兰铃鼓方能唤醒。
而那面铃鼓有关的记载,却已不在他们手里的卷轴上。
故而昨日一大早,白楚二人又快马加鞭赶回枯天谷,搜罗那铃鼓的下落去了。
这几日十城军便空闲下来,谢九楼干脆连营帐也不肯回,营中诸事交给宴光处理,提灯不吃饭,他便也不吃,宴光派人送了饭来,一律被他拒了回去。
正巧第二天楚空遥先白断雨一步回来,听闻谢九楼在这块地方,又在宴光那儿把前两日的事了解了七八分,刚摇着扇子要去看看热闹,就碰见把一盒子饭菜往回端的伙夫。
他笑吟吟把人拦下:“这是做什么?”
那伙夫愁眉不展:“九爷一天三顿从外边端饭菜进营帐,哪样端进去的,又哪样端出来,想是笼子里那小公子不肯吃。哪晓得我们被打发去给九爷另送的饭菜,也是一样。一连三顿了,还没进帐子,就被他一个手势打发回来。”
楚空遥摇着扇子吩咐:“他不吃归不吃,你照样把这饭菜送进营子里,说是给九爷的。等时辰一到,再进去把食盒端出来。一日三餐,照我说的做——切记,要把这吃的送到他眼前放下。”
那伙夫虽不解,却也照做。硬着头皮把饭菜送到笼子边,说:“九爷,这是楚公子吩咐的,您多少吃两口。”
说完便退了出去。
谢九楼仍挨笼子坐着,没有吃的打算。
不一会儿,笼子里一阵窸窣——提灯这才察觉,谢九楼的饭菜一口没动。
他坐起来了些,看看地上的食盒,又看看谢九楼,张了张嘴,最后又一屁股坐回去。
晌午伙夫来收了饭菜,又记着楚空遥额外教他的,把营帐里两个人的饭都备上,一起送进来,一份放笼子面前,一份放谢九楼面前,免得九爷劳心劳神,天天亲自出去给提灯端饭。
这场面和谐得充满诡异:伙夫顿顿提着两份饭放进营帐里,到点了又原封不动收回去,接着锲而不舍地再送两份新鲜的进去,时辰一过,又来收拾。
知道的说那笼子里坐着个九爷,不知道的还以为供了两尊神仙,好酒好菜让人祭祀着,一顿不落。
一连三顿过去,提灯坐不住了。
谢九楼顿顿陪着他,顿顿不吃,坐在笼子边一动不动,倒像跟他赌上气似的。
饭菜撤了又上,上了又撤,他硬生生见着谢九楼从始至终滴水未进,到底是急了,一骨碌坐起来,面朝谢九楼蹲着,紧锁眉头,一眼不眨把人盯着,一张脸臭得能拧出水来。
谢九楼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沙哑道:“你不吃,我不吃。”
提灯是常年饿过来的,饕餮谷没拿他们当人来养,为了激发他们的兽性,多数时候都是让他们饿着肚子抢食,才有他十三岁那年三天不吃还能上场打死一个蝣人的场面。
可提灯知道,谢九楼再是百炼成钢,也跟他们不一样。
他赌气,总不能一口气赌下去把谢九楼赌死。
提灯抬手抓着栏杆,摇得笼子叮铃响,谢九楼看过来,他就拿眼神往饭菜上引,示意谢九楼吃饭。
谢九楼不理他。
提灯沉默了很久,最后推开铁门,一声不吭地把自己那份饭菜拿了进去。
这天伙夫收拾完食盒,忙不迭跑去跟楚空遥报喜,说那俩人终于肯吃饭了。
楚空遥没说什么,只从袖子里掏出一团红线,叫伙夫再送饭时,悄悄塞进谢九楼手里。
“你只管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第67章 67
67.
那是一根很长的红线,团在掌心里也有一块鹅卵石大小。
谢九楼起先拿着什么也没做,直到下午和提灯吃完了饭,伙夫来收过,营帐里再也不会有别人进来的时候,他才蹲到笼子面前,第二次试着伸手开门。
提灯的神色一下子警觉起来,可因为对面是谢九楼,他没有立马阻止。
谢九楼打开铁门,又慢慢去触碰提灯。
提灯往后退,退到脊背抵住了栏杆,浑身紧绷,两眼死死盯着谢九楼。当手腕被拉住时,他握紧拳头,不肯伸出去。
“我只给你一样东西。”谢九楼说。
两个人僵持了很久,提灯才缓缓松了力道,一只手悄悄抓紧身侧的铁栏以防被突然拽出去,另一只任由谢九楼牵着放到怀里。
谢九楼拿出那根细细的红线,在自己手腕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又拿另一头系到提灯手腕上。
“以后在看不见我的任何地方,你只要拉一拉这根绳子,我就会出现。”谢九楼靠在门框上,“提灯,我不会再跑去相反的方向。”
提灯把手揣回去,眼皮低垂,两排浓黑的睫羽盖住他眸子里的神色,把他笼在一片静默之中。
谢九楼关上门,回到原处,二人之间那根红线如发丝般卡在门框与门的缝隙里,提灯凝视着自己的手腕,一夜没有合眼。
白断雨带着打听到的消息赶回来,还没找着谢九楼,就被楚空遥拦着拿笼子的事一顿数落。
老头子全须全尾听了,过意不去,临到头连营帐都不好意思进去,总怕见着提灯,自个儿又不会哄孩子那套,搞得无言以对。
好在那红线足有三丈来长,谢九楼被请出去,几个人凑在帐子外头,理出个大概的头绪。
白断雨长话短说:“……那面楼兰铃鼓啊,据说是两百年前,漳渊底下那只鼍围某天正睡觉的当儿,听着岸上有人摇鼓歌唱,情不自胜,便游上去看了。结果一看——是个妙龄少女,歌声极其动人,长得也美貌无比。那鼍围生怕自己面目丑陋,就日日躲在暗处听人家唱歌跳舞。哪晓得有一天,遇着一伙强盗,要把这少女抓走去祭祀,少女挣扎不得,鼍围便浮出水面把强盗吓跑,救了她一命。”
楚空遥“啧”了一声:“你这讲故事的功夫留着去哄提灯——说重点,那铃鼓现在在哪?”
白断雨“哎呀”一声:“就在对面红州城,离这儿一条河,河对岸就是。这事儿还跟他有点关系呢。”
“跟提灯有关系?”谢九楼蹙了蹙眉,正要往下听,攥在手里的线团忽然被扯了扯。
他心里一空,也不管是不是错觉,转身就往帐子里钻。
提灯坐在笼子一角,已经对着手腕上这根红线瞧了半日,刚试着一扯,视线前方就投来大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