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维多利亚肯定会闹个不停,”阿姆丽塔说,“不过我觉得,比起客房服务来,她应该更喜欢法蒂玛。”
“那好呀。”我说。
“我马上就好。”
脱衣舞女法蒂玛是个肥胖的中年印度女人,她的表演完全可以让埃克塞特童子军俱乐部的孩子们集体观看,完全不必担心引来任何流言。不过,王子餐厅里以超重中年男为主的观众似乎相当欣赏她的演出。维多利亚却完全不买账。她放声大哭,所以在法蒂玛开始转第二圈的时候,我们三个只好匆匆退场。
我们没有回房间,而是在酒店黑暗的庭院里漫步。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但现在雨已经停了,低垂的云层之间撒着几点星子。面朝庭院的大部分房间都已拉上厚重的窗帘,透进花园的灯光只有不多的几缕。我们轮流抱着维多利亚,宝宝的哭号逐渐变成了缓慢的啜泣,最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我们在游泳池边待了一会儿,最后在黑暗的咖啡厅附近找了一条矮长椅坐下。水底聚光灯投下的光晕在枝繁叶茂的树木和竹枝的帘幕间跳跃,我发现游泳池另一头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然后认出来那是一只淹死的老鼠。
“维多利亚睡着了。”阿姆丽塔说。我瞥了一眼,看见宝宝的手握成拳头,双眼紧闭,哭够了以后,她总是睡得这么心满意足。
我伸展双腿,向后仰头,突然觉得很累,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随后我坐直身体,望向阿姆丽塔。她轻轻摇着宝宝,眼神若有所思。长时间钻研某个数学问题的时候,她总会露出这种表情。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阿姆丽塔看着我,眨眨眼:“你说什么,博比?”
“印度,”我说,“回来的感觉如何?”
她理了理宝宝的领口,把孩子递给我。我让维多利亚靠在肩窝里,目送阿姆丽塔走到池边,她理了理身上棕色的裙子。来自池底的灯光向上照亮了阿姆丽塔高耸的颧骨。我的妻子真美,自从结婚以来,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过千万次。
“感觉似曾相识,”她的声音非常轻柔,“不,这个词不太准确。实际上,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里。那炎热,那噪声,那语言,那气味——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我非常抱歉。”我说。
阿姆丽塔摇摇头:“我没有不愉快,博比。我是有点儿害怕,但没有不高兴。我觉得这里引人入胜。”
“引人入胜?”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们有看到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吗?”阿姆丽塔是个用词严谨的人,她对语言的要求比我还要苛刻。
她笑了。“你是说,除了卡马克雅·巴拉蒂以外?”她脱下凉鞋,伸脚拨动蓝色的池水。我已经看不见游泳池那头的死老鼠了。“说真的,博比,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就像这些年来,我脑子里的某些区域一直在沉睡,但在这里,它苏醒了。”
“那么你想多待几天吗?”我问道,“我是说,事情办完以后。”我有些困惑。
“不用。”阿姆丽塔坚定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摇摇头。“一下午我都把你扔在酒店里,晚上我又要出去,真对不起。”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家人都来。我高估了这里的条件,辛苦你和维多利亚了。”楼上某处传来几句听不懂的争吵,仿佛是阿拉伯语,然后是一串鼻音很重的孟加拉语。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阿姆丽塔走回我身边重新坐下。她接过维多利亚,把宝宝放在自己腿上。“没关系的,博比。”她说,“我有心理准备。我猜在拿到手稿之前,你应该不需要我帮你翻译了。”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阿姆丽塔重新望向游泳池。“我七岁的时候,”她说,“在全家搬去伦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见到了一个幽灵。”
我瞪大了眼睛。就算阿姆丽塔告诉我她爱上了酒店里搬行李那个老头儿所以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更不敢相信。阿姆丽塔是——或者说,在此刻之前曾经是——我认识的最理性的人,她对超自然的那一套玩意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每年夏天去海边度假的时候我都会带上斯蒂芬·金的小说,但她一眼都不愿意看。
“一个幽灵?”我机械地重复道。
“当时我们从新德里的家里出发,乘火车去孟买拜访叔叔,”她说,“每年夏天,和母亲一起坐火车去孟买都是我和姐妹们最兴奋的时刻。但是那一年,我的妹妹桑塔尔生了病,所以我们只好在博帕尔西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然后在车站的旅店里住了两天,请一位当地的医生给她治病。”
“她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只是麻疹而已。”阿姆丽塔回答,“不过当时,我是家里唯一没出过麻疹的孩子,所以我单独睡在房间外面正对森林的小阳台上。无论是谁要想走到阳台上,都必须穿过我母亲和姐妹们睡的房间。那个夏天的雨季还没有来,天气非常热。”
“然后你看到了幽灵?”
阿姆丽塔轻笑起来。“半夜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妹妹或者妈妈在哭,然后我意识到,一个身穿纱丽的老妇人正坐在我的床边啜泣。我还记得,当时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允许这个人穿过她们的房间,来到阳台上。
“她哭得很小声,但听起来撕心裂肺。我伸手想要安慰她,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她,老妇人就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就在那时候我意识到,她的年龄其实不算太老,是某件极度不幸的事情让她变得那么苍老。”
“然后呢?”我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幽灵?她突然消失了,或者一步步走向空中,要么突然变成了一堆破布和油脂,还是别的什么?”
阿姆丽塔摇摇头:“月亮被云层遮蔽了几秒,月光重新洒下来的时候,老妇人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喊叫,母亲和姐妹们跑到阳台上,她们向我保证,绝对没有人穿过她们的房间。”
“嗯,”我说,“听起来有些无聊。那时候你才七岁,说不定只是做梦而已。就算当时你真的醒了,也可能是女服务员从防火梯爬了上来,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阿姆丽塔把维多利亚托到肩上。“我承认,这个鬼故事不怎么吓人。”她说,“但多年来我都很害怕。你要知道,就在月亮进入云层之前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个老妇人的脸,我非常清楚她是谁。”阿姆丽塔轻拍宝宝的脊背,望向我,“她就是我。”
“你?”我问道。
“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决定,我要搬去一个没有幽灵的国家。”
“真不忍心跟你挑破这事,小姑娘,”我说,“可是你要知道,大不列颠和新英格兰都以闹鬼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