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没错,”阿贝再次开始转动嘴角的雪茄,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小炫耀。在阿贝·布龙斯坦看来,他的前诗歌编辑本来就该懂希腊语。“呃,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唯一可以用来描述加尔各答的词语就是……瘴气。除此以外,我甚至想不出别的任何形容。”
“它的确建筑在一片沼泽之上。”我还是不太高兴。我从没见过阿贝这个样子,神神叨叨地说些胡话,简直就像你一直信赖的老好水管工突然开始大谈特谈占星术,“而且雨季就要到了,我猜,这的确不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可是我认为……”
“我说的不是天气,”阿贝打断了我,“虽然加尔各答的确又潮又热,是我待过的最可怕的地方。简直比1943年的缅甸和台风季节的新加坡还要糟糕。耶稣啊,它甚至不如八月的华盛顿。不,博比,我说的是那地方本身,真见鬼。那座城市有些……有些瘴气沉沉的。我待过的脏乱差的地方可不少,但没有哪座城市像加尔各答那么无聊、差劲。想到那地方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博比。”
我点点头。真是太热了,我感觉眼皮后面开始抽痛。“阿贝,你是没见过真正糟糕的地方。”我温和地说,“试试看,去北费城待一个夏天,或者芝加哥南边也行,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然后你就会觉得加尔各答简直像是娱乐城了。”
“嗯,”阿贝的视线根本就不在我身上,“也不光是城市本身。我想离开加尔各答,于是我的总编——可怜的笨蛋,他几年后得了肝硬化死掉了……总而言之,那个浑球儿给我派了个新活儿,让我去孟加拉乡下的某个地方报道一座桥的建成仪式。我是说,那地方连铁路都没有,两片丛林全靠这座该死的桥连在一块儿。桥下面的河有几百码【7】宽,水深可能只有三英寸【8】吧。但这座桥是用战后美国提供的第一笔援助款建起来的,所以我得去报道这事儿。”阿贝停下来望向窗外。街上某处传来西班牙语怒气冲冲的叫喊,但阿贝似乎并没有听见,“总而言之,特别无聊。工程师和施工队伍已经离开了,仪式上有政客,有宗教人士,大概就是印度很常见的那一套。一切结束以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来不及坐吉普车回去——反正我也不急着赶回加尔各答——所以我就在村子边上的一座小客房里住了下来,那幢房子可能还是英占期的遗物。那天晚上真是热得要命——汗根本滴不下来,直接就在皮肤上蒸发了——蚊子多得让人发疯,于是到了午夜以后,我索性爬了起来,信步走到桥边。我站在那里抽了支烟,然后开始往回走。要不是有月光,我根本就不会看见那一幕。”
阿贝取下嘴边的雪茄,做了个怪相,仿佛是在嫌弃雪茄的味道。“那个孩子看起来顶多十来岁,或者更小一点。”他说,“桥西边的水泥桥墩上有几根支出来的铁棍,可能是加固支撑用的,那孩子就被穿在铁棍上面。看得出来,当时他没有一下子死透,铁棍从他身体里穿过去的时候,他还挣扎了一会儿——”
“他爬到桥上以后摔了下去?”我问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阿贝说,“当地政府在验尸报告里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真他妈想不出来,他怎么能恰好就扎到那些棍子上……除非他是从高处的梁上跳下去的。然后又过了几周,就在甘地结束绝食和加尔各答的暴乱平息之前,我去了英国领事馆,想查一篇文章,基普林的《建桥者》。你应该读过吧?”
“没有。”我说。基普林的散文和诗我都读不下去。
“值得一读。”阿贝说,“基普林的短篇小说相当不错。”
“那么这篇小说讲了什么?”
“呃,故事的核心是这样的,孟加拉人有个传统,每座桥修完以后,他们都会精心准备一个宗教仪式。”
“某种不寻常的仪式?”我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也不算,”阿贝说,“在印度,大大小小的事他们都会搞点儿宗教仪式。只是孟加拉人的仪式启发基普林写下了那篇小说。”阿贝把雪茄放回嘴边,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一句,“每座桥建成以后,他们都会献祭一个活人。”
“好吧。”我说,“真棒。”我收好影印的资料,把它放回公文包里,然后起身告辞,“阿贝,如果你又想起了基普林的哪篇小说,请务必打电话告诉我们。阿姆丽塔对这些东西非常着迷。”
阿贝站起身来,身体前倾,粗短的手指按在稿件堆上:“该死,博比,真希望你不要去那个……”
“瘴气沉沉的地方。”我补充道。
阿贝点点头。
“我会离新桥远一点儿的。”我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
“至少考虑一下,让阿姆丽塔和你们的宝宝留下来。”
“我们已经决定了,全家一起去。”我说,“机票、酒店全都订好了。我们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果那真是达斯写的,如果我真能弄到授权,你想不想要他的新作?你说呢,阿贝?”
阿贝再次点点头,把雪茄扔进凌乱的烟灰缸里。
“我会从加尔各答欧贝罗大酒店的游泳池边给你寄明信片的。”我打开房门。
关门离开的最后一瞬,我瞥见阿贝站在那里,手臂向前半伸,像是想挥手,又像是无奈地宣告放弃。
02
你想了解加尔各答吗?
那就准备好忘记她。
——苏希尔·罗伊
出发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阿姆丽塔一起坐在前门廊上,她正在给维多利亚喂奶。萤火虫在树影间闪烁,蟋蟀、树蛙和几只鸟儿的鸣叫声组成了婉转的夜曲。我们的房子离新罕布什尔的埃克塞特只有几英里【9】远,但有时候这里显得如此安静,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埋头写作的冬天,这样的与世隔绝让我觉得享受,但现在我坐立不安;可能正是这几个月的隐士生活让我变得蠢蠢欲动,渴望旅行,渴望见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你真的想去吗?”我问道。夜色中我的声音响亮得有些突兀。
宝宝已经喝完了奶,阿姆丽塔抬起头来,窗户里透出的朦胧灯光照亮了她高耸的颧骨和柔软的棕色皮肤。她的黑眼睛看起来晶莹闪亮。阿姆丽塔有时候真是美极了,以至于一想到我们有可能不曾相遇、不曾结婚生子,我的头就会真的痛起来。她轻轻托起维多利亚,在她的衣襟合上之前,我瞥见了乳房的柔美曲线和挺翘的乳头。“去一趟也没什么,”阿姆丽塔说,“我也想见见爸妈。”
“但是印度,”我说,“加尔各答。你想去吗?”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去一趟也可以。”她说。她把一张叠好的干净尿布搭在我肩上,然后把维多利亚递给我。我轻轻揉着宝宝的脊背,感受着她的温暖,嗅着她身上的乳香和婴儿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