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空气中突然充满香火的气息,我的眼睛也被熏得隐隐作痛。路边是一幢摇摇欲坠的绿色建筑,庭院里传出钟声和不成曲调的吟唱,听起来似乎是一座神庙。绿色的神庙外面,一位老妇人带着孙女从一个很大的篮子里往外掏牛粪。她们把粪便搓成汉堡包大小的粪饼,好做晚上烧火的燃料。神庙的墙壁上贴着一排排留着手指印痕的干粪饼,宽约三十英尺。泥泞的街道对面,几个男人正在用竹子搭建一座亭子的框架,看起来和大型折叠式帐篷差不多大小。看到我们走近,男人停下了嘴里的号子,沉默着目送我们经过。如果说刚才我还有点儿怀疑这两位向导到底是不是骷髅外道的教徒,那么一路遭遇的沉默早已驱散了我心头的疑云。
“还要走很久吗?”雨又开始下了,我把伞落在了酒店里。现在我的白色宽松长裤膝盖以下全都沾满了泥巴,棕色袋鼠鞋也早已不成样子。我停下脚步。“我说,还要走很久吗?”
卡其壮男摇了摇头,指指棚户区尽头那座灰色的厂房。最后的几百码里,我们爬上一座泥泞的小山坡,我滑倒了两次。山顶上围着一圈高高的铁丝网,网上还挂着带刺的铁丝。透过网格,我看见生锈的油桶和空荡荡的铁路岔轨分布在建筑物之间。
“现在怎么说?”我转头望向脚下的单间宿舍区。锡屋顶上压着无数灰黑色的石头,漆黑的门道里随处可见敞开的火光。在我们来的方向,一座座低矮的窝棚绵延不绝,融入远处朦胧的天际。上百道烟柱袅袅升起,消散在灰褐色的天空之中。
“进来。”楔子脸高个子男人拉开一处铁丝网。
我犹豫了。我的心跳得比爬山的时候还要厉害,轻飘飘的兴奋感让我的胃一阵阵抽紧,感觉就像自己正在走向高高的跳水板尽头。
最后,我点点头,钻进铁丝网。
厂区里一片寂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无处不在的交谈声、大大小小的动静……和不绝如缕的人。而在这一刻,随着我们在昏暗的巷道中穿行,寂静变得越来越沉重,如潮湿的空气一般。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家工厂仍在运作,矮小的砖房几乎已经被茂盛的杂草和灌木彻底淹没。远处的墙上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它原本由上百块玻璃组成,现在只剩下十来块玻璃完好无缺,其他的都变成了黑洞洞的豁口,偶尔有小鸟拍打着翅膀在洞口飞进飞出。各处都散落着空油桶——它们曾经是鲜艳的红色、黄色或蓝色,现在却全都变得锈迹斑斑。
我们转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这是条死胡同。我遽然停下脚步,手伸进工装衬衫右下的衣兜里,握住了上山时我悄悄捡的那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奇怪的是,这一刻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非常好奇他们俩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回头瞥了一眼确保背后没有危险,脑子里快速回忆着刚才穿越巷道的路线,然后转过头来,盯着那两个教徒。小心那个大块头,我暗自提醒自己。
“这里。”卡其男指指侧墙上一道狭窄的木楼梯,楼梯顶上的门比正常二楼的位置高一点。常春藤爬满了厚厚的墙壁,墙上没有窗户。
我没有动,手在衣兜里握紧了石头。那两个人等了好一会儿,然后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身朝我们来的方向走去。我侧身背靠墙壁给他们俩让路,我能感觉出来,他们没打算让我跟上去。刚开始我还能听见他们踩在碎石路上的脚步,片刻之后,我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抬头打量那道陡峭的楼梯。高耸的墙壁和只露出一线的天空让我有些头晕目眩。突然间,不知何处的屋顶下爆发出一阵鸽子拍打翅膀的喧闹,随后又逐渐远去,鸟儿挥动翅膀的声音在阴沉的天空中回荡,犹如步枪的脆响。现在才下午三点半,天色已经很暗了。
我走回巷道的分岔口向两头张望。至少一百步内没有任何东西,掌心里的石头冰冷而沉重;来自穴居时代的工具,光滑的表面上还沾着红色的陶土。我把石头举到齐耳高,再次抬头望向高墙上的那道门,它离地足有三十英尺,门上的菱格玻璃早已涂成黑色。
我闭上眼,放缓呼吸,然后把石头揣回衣兜,爬上朽坏的楼梯,去面对门后的一切。
12
……婊子加尔各答
你尿出黄色的麻风病,犹如黄疸的尿液,
像一幅伟大的湿壁画艺术作品……
——图沙尔·罗伊
这个房间又小又黑。木头方桌中央,一盏酥油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微不足道的灯光被四周墙壁上黑色的破帘子吞噬得一干二净。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裹着黑色寿衣的墓室。桌边摆着两把椅子,布满裂纹的桌面上躺着一本书,光线实在太暗,完全看不清书的标题,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那是一本《冬魂》,我自己的诗集。
推开楼梯顶上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道狭窄幽暗的走廊,我不由得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差点儿就笑了起来。我的肩膀擦过通道两侧的墙壁,剥落的石膏墙皮飘落在我肩头。滞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腐烂发霉的气味,让我想起童年时钻进格子门廊下头,在黑暗中玩湿泥巴的经历。要不是隐约看到走廊尽头油灯的亮光,我绝不会走进这里。
一进屋子,挂在墙上的黑色纱帘就飘到了我脸上。我一挥手,黑纱轻若无物地飘开,脆弱得像是被抛弃的蜘蛛网。
如果桌上那本诗集是想激起我的兴趣,那他们成功了。但如果他们是想让我放松下来,那效果适得其反。
我站在离桌子四英尺的地方,再次握紧衣兜里的石头,但这微不足道的武器看起来相当可怜,像是孩子的玩物。我再次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这次我真的笑了。如果有什么东西从帘后的阴影中扑出来,那我就请他尝尝被石头迎面拍一记的滋味。
“嘿!”我的喊叫和光线一样被黑帘吞噬得一干二净。油灯的火焰随气流跳动。“嘿!回合结束!游戏玩完了!快出来吧!”面对眼前荒谬的情景,我内心某个部分很想笑,而另一个部分恨不得放声尖叫。
“来吧,咱们快点儿演完这出。”我一边说,一边上前几步,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我掏出兜里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诗集上,把它当成一方笨重的镇纸。然后我叠放双手,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样坐得笔直。但是片刻之后,屋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里真的很热,汗珠从我下巴上滴落,在桌上的灰尘中砸出一圈水痕。我继续等待。
然后,灯火被微不可觉的气流吹得弯了一下。
有人掀开了黑色的帘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黑纱,在阴影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犹豫不决地蹒跚着走进灯光中。
我先是看到了那双眼睛——湿润而睿智的眼睛流露出长者特有的温和,眼里承载着超越人类负荷的知识。毫无疑问,那是一双诗人的眼睛,我眼前的正是M.达斯。他越走越近,我痉挛般抓紧了桌子边缘。
我眼前的……东西仿佛来自坟墓。
他披着一块灰色的破布,可能是残存的寿衣。牙齿在凝固的狰狞微笑间闪闪发亮——他的嘴唇已经腐烂消失,只剩下一团乱糟糟的息肉。鼻子也几乎彻底没了,一层新生的湿润薄膜沉重地起伏,完全无法遮盖颅骨上的两个开孔。与惨不忍睹的下半边脸相比,那曾经令人瞩目的前额还算完整,但头皮上不规则地散落着一块块疥疤,残存的白发以奇怪的角度四处支棱。左耳彻底没了形状,仿佛一团烂肉贴在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