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你相信上帝吗,卢察克先生?我不信。现在我也不信……确切地说,我不相信任何光明的神祇。但有别的……我说到哪儿了?对。我离开车厢,内心一片澄明。这个决定不但能让我免遭残疾之苦,也替我一并豁免了别离的痛苦。至少我当时曾这样以为。
“我把行李随手送给了车站的一名乞丐,他万分惊讶。啊,是的,请你务必原谅我昨天向你传递手稿的方式,卢察克先生。我现在能享受的快乐不多,讽刺正是其中之一。我只希望我能看见那一幕,那该有多好。我们说到哪儿了?是的,我离开车站,走向那座我们称之为豪拉大桥的宏伟建筑。你见过那座桥吗?是的,你当然见过。我真笨。我总觉得它是某座抽象雕塑中一个美丽的部件,卢察克先生,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它的艺术美感。那天晚上,豪拉大桥相对比较空旷——桥上只有几百个人。
“我在大桥中央停下脚步。我没有犹豫太久,因为我不希望给自己太多时间思考。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在脑子里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或许可以说是一首绝命诗。那时候,我也是个感性的诗人。
“我跳了下去。就从大桥正中间。那里距离胡格利河漆黑的河面足足有一百多英尺。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我向你保证,要是我早知道这种自杀的实施和高潮之间要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那我铁定会另想办法。
“以这样的高度坠向水面无异于直接撞上水泥地,卢察克先生。我的头颅瞬间炸开,如花朵绽放一般。脊背和脖子啪一声折断,就像沉重的树枝断裂。
“然后我的身体沉了下去。我说‘我的身体’,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死了,卢察克先生。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怪事发生了。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要不是这样,我如何能描述当时的感觉?眼看着一具扭曲的身体沉入胡格利河底的淤泥,看着鱼儿啄食自己的眼睛和身上柔软的部位,亲眼看着这一切,却毫不忧虑,也不恐惧,只有一点点好奇。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卢察克先生。这就是可怕的死亡……与我们可怜的生命中其他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一样乏善可陈。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那里躺了多久,逐渐融入河底的淤泥,直到潮水,又或是船只掀起的波浪,将我被遗弃的躯壳送到岸边。孩子们发现了我。他们哈哈大笑着用棍子戳我的皮肉。然后骷髅外道的教徒出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尽管这样的小心对当时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把我搬到了他们教派众多神庙之中的一座。
“我在迦梨的怀抱中醒来。她是唯一一位能够同时藐视死亡和时间的神祇。她复活了我,卢察克先生,但她有自己的目的。她有自己的目的。如你所见,这位黑暗之母让我的身体恢复了呼吸,却没有妥善除去痛苦在我身上遗留的痕迹。”
“她的目的是什么,达斯先生?”我问道。
诗人无唇的嘴永恒地咧着,仿佛一个残酷的微笑。“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可怜的精力到底用到了哪里?”达斯说,“我是女神迦梨的诗人。虽然我配不上如今的地位,但我是她的诗人、祭司和化身。”
整个谈话期间,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像达斯描述的那样冷眼旁观。我的意识似乎有一部分高踞在天花板上的某处,漠然看着整场对话。而另一部分的我想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想高声尖叫,想狂暴地掀翻桌子,逃离这片不怀好意的黑暗。
“这就是我的故事。”达斯说,“你想说什么吗,卢察克先生?”
“我想说,疾病把你的脑子搞糊涂了,达斯先生。”
“嗯?”
“或者你清醒得很,只是在某人面前演戏。”
达斯什么也没说,但那双可怕的眼睛迅速往侧面瞥了一眼。
“关于这个故事我还有个问题。”我的声音居然这么稳定,我感到有些吃惊。
“什么问题?”
“如果你……如果那具身体直到去年才被发现,那么我很怀疑能有多少东西残留下来。要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七年。”
达斯霍地抬起头来,就像噩梦版的弹簧玩偶盒。帘后的黑暗中传来刮擦声。
“哦?谁告诉你那具身体是去年被发现的,卢察克先生?”
我的喉咙一紧,来不及思考,我迅速回答:“穆克塔南达吉先生告诉我,这次神秘的复活发生在去年。”
一阵热风吹过,火苗投下的影子在达斯残缺的脸上跳动。他嘴角的恐怖微笑一如既往,但阴影中又多了点别的东西。
“啊!”达斯呼出一口长气。他裹起来的烂手在桌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是的,是的。有时候总会……总会……重演一番。”
我身体前倾,把手放在那块石头旁边,仔细审视着桌子对面那个被麻风摧毁的高大身影。我的声音诚挚而迫切。“为什么,达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加入骷髅外道?为什么要写下这首鸿篇巨制的淫诗,描述迦梨卷土重来,统治整个世界,或者别的天杀的玩意儿?你曾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只为真理和纯真吟唱。”我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趣,但我知道,我只能这样说。
达斯重重地向后一靠,敞开的嘴巴和鼻孔发出浊重的呼吸声。人能以这种状态存活多久?在那些未受疾病侵袭的地方,他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看起来像羊皮纸一样脆弱。这个人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这位女神有一种伟大的美。”他低声回答。
“是死亡与腐烂之美,还是暴力之美?达斯,泰戈尔的门徒什么时候学会了赞颂暴力?”
“泰戈尔是个瞎子!”诗人咝咝的低语中注入了新的力量,“泰戈尔看不见。也许他在垂死时终于瞥到了一眼。也许。如果他真的看到了,那么泰戈尔也会臣服于她,卢察克先生。当死亡悄然侵入你的夜室,牵起你的手,每个人都会臣服于她。”
“宗教的冠冕无法让暴力变成正义,”我说,“也不能美化你对邪恶的歌颂——”
“邪恶。咳!”达斯啪的在地上吐了口黄痰,“你什么都不懂。邪恶。世上没有邪恶,也没有暴力,只有力量。力量是宇宙间唯一伟大的基本原则,卢察克先生。力量是唯一不证自明的真理。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暴力就是力量。我们之所以会有恐惧,我们恐惧的正是某种存在将力量施加在我们身上。我们所有人都在寻觅如何挣脱这样的恐惧。所有宗教都是为了让你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去战胜那些可能控制自己的东西。但她是我们唯一的庇护,卢察克先生。只有噬魂者能够赐予我们无畏印,消除所有恐惧,因为只有她掌握着终极的力量。她就是力量的化身,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理解。”
“真是下流,”我说,“这只是为了掩饰残忍而想出的廉价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