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我依然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还是花几分钟时间挑了最后两本尺寸合适的书。店员找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硬币给我,我向他打听附近哪里有药店。他皱眉摇头表示听不懂,几经尝试之后,我终于让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啊,是的,是的,”他说,“药剂师。”他指给我书店和酒店之间的某个位置。
当我回到欧贝罗大酒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六点了。那群共产主义者依然蹲在马路边上围着一小堆火煮茶。我忍不住欣喜地朝他们挥挥手,一步跨回有空调的、安全的另一个世界里。
我在半睡半醒中迎来了加尔各答的黄昏。刚才的激动与如释重负已经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疲累和犹豫。我不断回想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徒劳地试图淡化达斯残缺不全的身体带来的恐惧。但是,我越是想逃避,当时的画面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紧闭的眼睑后面,一次次的回放让它变得越发阴森可怖。
“……真美,非常适合现在的我,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压根儿不用翻开新买的平装本诗集,我知道达斯说的那首诗是怎么写的。
然而理查德·科里,在一个宁静的夏夜,
回到家里,用一颗子弹打穿了自己的头颅。
过去的十年里,西蒙和加丰克尔的歌让这一幕变得家喻户晓。
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已经快七点了。我换了条裤子,洗漱一番,然后下楼吃了份简单的晚餐。我点了咖喱饭和炸面团,阿姆丽塔总说这种炸面团名叫“普里”,但菜单上写的是“卢齐”。吃饭时我还喝了两瓶冰凉的孟买啤酒,一小时后我回到楼上,感觉轻松多了。还在走廊里我就听见房间的电话在响,可是等我终于摸到钥匙的时候,铃声停了。
棕色袋子依然静静地躺在衣柜深处的架子上。那把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还小。或许正是因为它看起来太像玩具,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取出从药店买来的刀片和胶水,然后掂了掂三本尺寸较大的诗集,看来只有精装本的劳伦斯·达雷尔比较合适。动手之前,我迟疑了片刻;我这辈子最讨厌糟蹋书籍。
我花四十分钟时间干完了活,每一分钟都在担心自己的手指头会被割掉。碎纸片堆了半个垃圾桶,整本书的内页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了很多年,但那把小手枪完美地嵌进了我切出来的洞里。
光是看着它就让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把这玩意儿扔到某条巷子里。事实上,既然它被嵌进了书里,那么我可以很方便地把它带到酒店外面扔掉。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我又把它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装上填满的弹匣,啪嗒一声锁上卡扣。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保险。然后我把枪放回书里,谨慎地在书页的几个点上涂了胶水,把它封了起来。
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摇摇头,把所有书放回写着“曼尼书店”的棕色袋子里。达雷尔放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本。
现在是八点五十分。我关好房门,快步跨过走廊。就在这时候电梯门开了,阿姆丽塔抱着维多利亚走了出来。
13
而午夜,野兽般的哭嚎……
谁是谁的敌人,谁——
在这座虚假城市的暴虐之中?
——希德斯沃·森
“博比,太糟糕了。一点的航班延误到了三点。我们在机舱里坐了很久,空调大部分时间都不工作。乘务员说延误是因为机械故障,但我旁边那个孟买商人说,其实是因为飞行员和工程师闹矛盾。他说最近几周类似的事儿已经发生了好几次。然后飞机返回了航站楼,我们所有人都被赶了下来。维多利亚吐了我一身,随身包里倒是有替换的上衣,但我根本没时间去换。噢,真是糟透了,博比。”
“啊哈。”我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眼手表。现在刚刚九点,阿姆丽塔坐在床边,但我依然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简直无法相信,她和宝宝真的在这里。见鬼,见鬼,见鬼!我很想一把抓住阿姆丽塔使劲摇晃。疲惫和混乱搞得我头晕目眩。
“然后他们叫我们改乘另一趟飞德里的航班,中途需要在贝拿勒斯和克久拉霍停留。如果这趟航班能够按时起飞,我还能赶上泛美航空晚上的飞机。”
“但它没有按时起飞。”我喃喃说道。
“当然没有。而且我们的行李也没转运。不过我还是打算坐晚上七点半的航班去孟买,然后转英国航空的飞机去伦敦。但是,不知道加尔各答机场的着陆灯出了什么毛病,从孟买飞来的航班被迫转去了马德拉斯。他们把起飞时间改到了十一点,可是博比,我太累了,维多利亚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明白。”我说。
“哦,博比,我打了好多次电话,但你一直没接。那个经理答应替我传话。”
“他没有,”我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狗娘养的,”阿姆丽塔用俄语词喃喃咒骂,“他答应过我。”阿姆丽塔从来不会直接骂脏话,只有外语单词才能让她骂得出口。她知道我不会说俄语,但她不知道我那位波兰外祖父最喜欢用这个词儿来形容所有俄国人。
“没关系。”我说。现在局面彻底变了。
“对不起,但我只想洗个冷水澡,给维多利亚喂奶,然后明天跟你一起离开。”
“当然。”我说。我走过去亲吻她的前额,我从未见过阿姆丽塔如此沮丧,“没关系的。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我再次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零八分,“我马上就回来。”
“你一定得去吗?”
“是的,就几分钟。我必须把这些书交给别人。我保证只耽搁一小会儿,小姑娘。”我站在门口,“听着,一定要锁好门,扣上防盗链,好吗?除了我以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要是电话响了,不要管它,千万别接。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呢?出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别管那么多。我最多三十分钟就回来。拜托,阿姆丽塔,听我的就好。回头我再解释。”
我转身想走,可是看见维多利亚躺在刚才换衣服的毯子里手舞足蹈,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回头穿过房间,一把抱起宝宝,顶着她光溜溜的肚皮啧啧逗了几声。她柔软的小身体什么也没穿,高兴得咯咯直笑。一看见我,她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下面了,一边笑,她还一边伸出双手来抓我的鼻子。她身上带着强生婴儿洗发水的味道,肌肤软得超乎想象。我把她仰面放下,抓着她的两条小腿做自行车运动。“照顾好你妈妈,等我回来,好吗,小家伙?”
维多利亚收起笑容,严肃地望着我。
我又亲了亲她的肚子,轻抚阿姆丽塔的脸庞,然后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