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我站起身来,头晕得更厉害了。我靠在墙上,脸贴着冰冷的墙面。我在身上摸索,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有航空公司的收据、两本笔记本里较小的那本、签字笔,还有下午我在山坡上捡的那块石头留下的碎屑。裤兜里放着房间钥匙、钱包、硬币和一张纸,还有阿姆丽塔给我的那盒火柴。
火柴!
我逼迫自己用颤抖的左手捏住火柴盒,右手划燃一根火柴,拢着它举了起来。
这间屋子实际上是一处壁龛,三面围绕着坚固的石墙,最后一面挂着黑色的帘子。似曾相识感涌上心头。火柴熄灭之前,我只来得及撩开帘子,发现帘后藏着一片更广阔的黑暗。
我等了一会儿,仔细聆听。气流从我脸上拂过,我不敢点燃下一根火柴,生怕外面的大房间里有别的人。除了我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外,我还听见了一种柔和的低音,像是巨人的呼吸。或许是河流的水声。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沉重的帘子,进入外面宽阔的开放空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感觉这里十分开阔。空气似乎比里面更冷一些,气流的方向变幻莫测,带来焚香的气味和某种更加厚重丰饶的气息,就像放了一周的垃圾一样。
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右手警惕地挡在身前,同时尽力抑制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画面——来自英语童谣的画面。我走了二十五步,但什么也没碰上,骷髅外道的教徒随时可能回来,他们随时可能出现。我开始跑了起来。我张大嘴巴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奔跑,左手紧紧握在胸前。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头。我眼冒金星摔了下去,撞上一块石头,然后终于彻底摔倒在地。落地时我不小心压到了左手,疼痛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浑身颤抖。火柴盒从我指间滑了出去。我不顾疼痛,跪在地上疯狂地摸索,心里明白自己随时可能再挨一下。
右手摸到了那个方方的纸盒。我抖得厉害,足足试了三次才划燃了一根火柴。顺着火柴的微光,我向上望去。
我正跪在一尊迦梨神像脚下,刚才我的头正好撞到了她低垂的一只手。鲜血顺着眉毛流进我的右眼,我眨了眨眼。
尽管头晕得厉害,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决不肯对着这玩意儿下跪。
“听到了吗,婊子?”我仰头对着四英尺外的那张石脸高喊,“我绝不会向你下跪。你听见了吗?”那双无神的眼睛连看都没看我这边,露出来的牙齿和舌头像是吓唬孩子的恐怖漫画。
“婊子!”我说。火柴熄灭了。我踉跄着走下讲坛,远离那尊神像,重返黑暗的空旷之中。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十步,然后停下来。没道理非要在黑暗中瞎转,时间紧迫。我又划了根火柴,一边举着一边从兜里摸出那张航空公司的收据。自制的小火炬投出大约十五英尺的光圈,我举高火炬四下张望,试图找到一扇门或者窗户。下一个瞬间,我僵住了。
那尊神像不见了。
基座和讲坛空空如也,一秒钟前它还站在那里。
逐渐暗淡的光圈外传来刺耳的刮擦声,我的左侧有什么东西在动。火已经烧到了我的指头,我不得不扔掉纸片,黑暗重新降临。
我又划了根火柴,微弱的火光连我自己都无法照亮。我从工装衬衫口袋里掏出线圈笔记本,用牙齿扯下几张纸来,又换了只手。火柴熄灭了,黑暗中离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传来响动。
又一根火柴。我吐出皱巴巴的纸页,赶在幽蓝的火苗熄灭之前跪下来点燃了散落的纸张。小小的纸堆蓦地腾起一团光明。
那个东西僵在半空中,它的六条肢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无毛的蜘蛛,但某些肢体的前端还长着指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它的脖子弓着,将那张枯瘦的脸送到我面前。乳房吊在胸前,就像昆虫肚子上粘着的卵。
你不是真的。
迦梨张开嘴巴,仿佛在向我喷吐毒液。她的嘴巴张得很大,猩红的舌头滑落下来,五英寸、十英寸,就像滴落的红色蜡油。舌头垂到地板的位置重新卷起,像搜寻猎物的毒蛇一样迅捷地滑过冰冷的石头,朝我这边爬了过来。
我终于尖叫起来,我一边尖叫,一边把笔记本剩下的部分全部凑到火堆上。然后我举起燃烧的硬皮本,迎向那咝咝作声的梦魇。
舌头遽然向旁边滑开,正好让开了我的脚,那个幽灵挥舞着六条扭曲的肢体迅速后退,消失在火光外的黑暗中。笔记本已经烧到了我的手指,我挥手朝着刮擦声的方向把它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全速奔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手臂收在胸前。要不是我一边跑一边划燃了火柴,那我肯定会一头撞上前面这堵墙。然而就算看见了,我依然撞了上去。火柴熄灭,我尖叫着转身又划了一根。冷冰冰的眼睛在我右边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猫在呕吐。
我背靠那堵木墙,紧紧贴在上面。要是墙上挂着帘子,不管是什么材质,我肯定会一把将它点燃。被光明的火焰烧死总好过在黑暗中和它待在一起。
我沿着墙向左侧挪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划火柴,很快盒子里就只剩下几根了。现在那双眼睛已经不见了,我受伤的左手摸到了木板、裂纹和钉子,但就是没有门,也没有窗。刮擦声无处不在,像是软骨在石头和木头上摩擦。现在我觉得头越来越晕,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这地方一定有出口。
我停下脚步,举起烧卷的火柴,吸了口气,然后点燃整个火柴盒。在那短短的一瞬光明之中,我看到头顶三英尺处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窗玻璃完好无损,只是被涂成了黑色。垂死的火焰舔着我的手指,火光逐渐暗淡下去。
我扔下燃烧的火柴盒,蹲身向上一跳。窗框嵌在墙里,我的手指摸到了一条裂隙。我的双腿在光滑的墙壁上乱蹬,试图找到支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向上一拉,手肘撑上狭窄的窗台,脸颊贴在涂黑的玻璃上。我停留在这个位置,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凝神聚力,准备用胳膊敲碎玻璃。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腿。
小臂的整个重量全都压在那根折断的尾指上,我本能地向后一仰,再也无法保持脆弱的平衡,整个身体从墙上滑了下来,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黑暗有若实质。
我半跪起身,就在这时候,我感觉那东西出现在我身旁。
四只手抓住了我的身体。
四条手臂粗暴地把我抬了起来。
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
我听到遥远的声音。一道光照在我的眼睑上,然后遽然消失。冷雨敲打着我的脸和胳膊。
雨?
又是一阵声音,争吵声越来越大。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引擎打火的微弱声音,排气管轰鸣,轮胎压得碎石嘎吱嘎吱响。我的额头有点儿疼,左手火辣辣地抽痛,鼻子发痒。
死亡不可能是这样。
四缸发动机制造的噪声相当惊人。我试图观察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的右眼睁不开了,眉间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把它彻底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