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主干道上卡车轰鸣,私人轿车从自行车流旁边掠过。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沿着街边开了过来,在我眼中宛如救命的稻草。我扒住仍在移动的车厢试图挤上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把满满一袋硬币扔了过去。除了乘车需要的派萨【27】以外,袋子里的美元大概能顶他好几天的工资。
公交车很挤,我在站立的乘客中努力找了个不容易被街上的人看到的位置。车上没有拉环。我抓住金属栏杆,随着公交车的换挡和到站时的加减速左摇右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过去几小时的超负荷运转掏空了我的所有精力,现在只要安全地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车开过很多个街区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乘客都在空旷的圈子外看着我。
难道你们没见过美国人吗?我暗自想道。然后我低下头,看见了现在的自己:一身衣服浸透了腐败的垃圾,散发出一股恶臭;上衣至少撕开了两个大口子,谁也看不出来它曾经是白的;赤裸的胳膊上糊着一层碎屑,右手小臂还散发着呕吐物的芬芳;左手尾指扭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根据前额和眉毛的感觉,额头上应该有一大片青紫,眉毛、眼睑和脸上糊满血痂。毫无疑问,我的头发肯定比克里希纳最凌乱的发型还要狂野。
“嘿!”我轻轻挥手,跟人群打了个招呼。女人拉起纱丽遮住自己的脸,人群自发地向后退去,直到司机大声训斥,叫乘客不要挤他。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他妈的这是在哪里?这辆公交说不定是开往新德里的夜班快车,就算不是,我也很有可能走错了路。
“有人会说英语吗?”我问道。乘客们瞪大眼睛退得更远。我弯腰透过窗户栏杆向外望去,驶过几个街区以后,我终于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像是酒店或者咖啡馆的外立面。几辆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停在大门口。
“停车!”我喊道,“我就在这儿下。”看到我走过来,乘客迅速向两边分开。司机在马路中央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根本就没有能打开的门,人群自动为我让出了下车的路。
我跟出租车司机争执了好几分钟以后才想起来身上的钱包还在。三个司机瞥了我一眼就觉得不必浪费时间,等到我终于掏出钱包举起一张二十美元,那三个人突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纷纷拉开车门请我上去。我坐进第一辆车,说了句“欧贝罗酒店”就闭上眼睛。出租车咆哮着驶入雨后湿滑的街道。
几分钟后我意识到表还戴在我手上。光线太暗,看不清表盘。不过借着外面十字路口的灯光,我看到时针和分针指着11:28……这不可能!从我坐车去见达斯到现在只有两小时?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我敲敲表壳,但秒针仍在不紧不慢地走动。
“快点!”我催促司机。
“遵命!”他快活地回答。虽然我们俩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看到我走进大堂,助理经理脸上的表情简直充满了恐惧。他举起一只手:“卢察克先生!”
我冲他挥挥手就进了电梯,现在我不想跟他说话。
肾上腺素带来的盲目愉悦已经消失,现在我感到恶心疲惫,当然还有疼痛。我靠在电梯壁上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该怎么跟阿姆丽塔交代?无数想法在脑子里搅动,最终我决定简单地跟她说我被抢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真相。也许吧。
时近午夜,但走廊里还有人。我们的房门敞开着,看起来像是在开派对。然后我看见了两个扎着武装带的警察,还有辛格警探熟悉的大胡子和头巾。阿姆丽塔报了警,我说过三十分钟就回来。
听到脚步声,几个人回头看着我,辛格警探快步迎了上来。我一边在脑子里编织抢劫的细节——都是些小事,完全没必要在加尔各答再待一天!——一边故作轻松地朝他挥了挥手。“警探!谁说在你需要警察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见踪影?”
辛格没有说话。然后我疲惫的大脑才真正注意到眼前的蹊跷。酒店的客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望向我们敞开的房门。敞开的房门。
我推开警探冲回房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是看到阿姆丽塔坐在床边对着一位做笔录的警官说话,我狂跳的心脏骤然一松。
我虚脱地靠在房门上。一切都很好。然后阿姆丽塔望向我,她镇定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终于明白,一切并不好。或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他们带走了维多利亚,”她说,“他们偷走了我们的宝宝。”
“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我告诉过你,不要让任何人进屋。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我第四遍质问,阿姆丽塔已经回答了三次。我无力地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小臂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折断的指头苍白地跷起。阿姆丽塔笔直地坐在床边,双手呆滞地叠放在一起。辛格警探坐在旁边的高背椅里,来回打量着我们俩。通往走廊的门已经关上。
“她说她把布料送了过来,”阿姆丽塔再次回答,“她想换回自己的。你和我明早就要走了。”
“可是……唉,基督啊,小姑娘——”我欲言又止,颓然低下头。
“你没有说过不要理她,博比。我认识卡马克雅。”
辛格警探清了清嗓子:“但是当时已经很晚了,卢察克太太,您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因素?”
“有,”阿姆丽塔转向辛格,“我重新挂上了门链,也问了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她向我解释了一下……她看起来很不好意思,警探……她解释说,她得等到父亲睡着了才能溜出来。她还说之前她打过两次电话。”
“那么她真的打过吗,卢察克太太?”
“电话的确响过两次,警探。博比告诉我不要接,所以我就没理。”
两个人齐齐望向我,我迎上辛格的目光,但不敢看阿姆丽塔。
“您确定不需要医疗服务吗,卢察克先生?这里有值班医生。”
“不,我确定。”刚才辛格一问,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可能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没有丝毫隐瞒,除了我带枪给达斯的那件事以外。当时辛格警探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做着笔录,就像他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这种故事。
无所谓了。
他重新转向阿姆丽塔。“很抱歉让您再次回顾这件事,卢察克太太,可是能不能请您估计一下,当时您离开了多长时间?”
阿姆丽塔冷静的防线有一丝松懈,我看见了面具下潜藏的歇斯底里和悲痛。我想走过去拥她入怀,但我什么也没做。
“一分钟,警探。可能还没有那么久。当时我正在跟卡马克雅说话,突然一阵头晕。于是我请她稍等,然后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点冷水就出来了。也许只有四十五秒。”
“那孩子呢?”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在那里睡觉。就在窗边的那张床上。我们用……我们用枕头和垫子给她做了个窝……她喜欢蜷起来,警探。她喜欢头下面垫着东西。有了垫子,她也不会到处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