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神像的那只手。
我悄悄将左眼睁开一条缝,看见卡其壮男和另一个教徒正抬着我——半拖着我。另外还有几个人在雨中激烈地争执,其中包括那个白衣秃子。
你可以继续睡了。不!
冰冷的雨水、疼痛的左手和无法忍受的瘙痒阻止了我再次滑入无意识的黑暗渊薮。抬着我的那个人把头转向我这边,我赶紧闭上眼睛——但我还是看见了一辆绿色的面包车,驾驶座的车门上有凹痕,后车厢没有窗户。想到这辆车装过什么,我感到一阵恶心。
那群人还在继续争吵,声音越来越高。我耐心听着,就像自己突然精通了孟加拉语。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讨论执行了秃头的命令以后,该如何处置我的身体。
最后,卡其男嚷嚷了几句,然后和另一个教徒一起拖着我走向面包车后厢。我的脚背在碎石上摩擦,脸朝着地面,他们顺势将我往不通风的车厢里一扔,我的头砰地撞上车厢壁,然后又在金属地板上撞了第二下。我冒险睁开眼,看见大块头和另一个教徒爬进后车厢和我待在一起,还有一个人跳进前排左侧的乘客席。司机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大块头用力踢了踢我的身体侧面。我感觉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但我一动不动。那个教徒大笑着说了句什么,是以“奈”开头的。
算我欠你两笔,干你娘的肥猪。
炽热的愤怒澄清了我的意识,驱散了恐惧的阴霾。可是当面包车发动引擎,轮胎挤压碎石的吱嘎声透过金属传进我紧贴地板的耳朵,我依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在电影里看过上千次类似的桥段,在这样的时刻,主角应该狠狠打上一架,从反派手里逃脱。
我不可能打得过他们。
要是没人帮忙,恐怕我连坐起来都成问题。我之所以这么软弱,不光是因为他们在那杯茶里放了奇怪的药。我已经受伤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害我。我只能继续假装昏迷,祈祷能够多争取几分钟时间,这就是我唯一可能的武器。
他折断了我的手指。我以前从未尝过骨折的滋味,就连小时候也没有过。这让我隐约有些骄傲,就像上学从不缺勤一样。现在,这个汗津津的杂种不假思索、毫不费力地折断了我的指头,简直比我给电视换台还要轻松。他表现出的麻木残忍让我相信,这些人绝不会轻易地把我扔在某个地方,让我自己回酒店去。
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
要不是因为另一种更强大的恐惧,我一定会哀求他们放了我。黑暗中我浑身瘫软,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但是,在表层的恐惧之下,我内心深处知道,只要他们能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一个字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燥热的黑暗中,忍受着车厢里干掉的大便和陈年呕吐物的恶臭,听着四个教徒的玩笑和擤鼻子的声音,赞美没有格外疼痛的每一秒钟。
面包车换了几次挡,高速驶上一条平整的道路。有几次排气管的巨大噪声反射回车厢,仿佛我们在高楼之间穿行。偶尔能听见卡车的声音,我偷偷睁开眼,看到别人的车头灯在面包车内壁上投下矩形的光影。一秒钟后,卡其男略带嘲讽地轻声对我说了句孟加拉语。我的心狂跳起来。
然后我们停了下来。伴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后车厢里的另一个教徒被甩向前面,他大声咒骂起来。司机嘟囔着按了几下喇叭,愤怒的车号厉声响起。我能听见车外传来大声的回骂,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鞭响和公牛愤怒的咆哮。我们的司机一边叫骂,一边狂按喇叭。
一分钟后,我听见前排的车门打开了,司机和前面的教徒都跳下车,骂骂咧咧地走向车前的障碍物。咒骂一刻都不曾停息。第三个教徒挤到前面跳下车,加入了外面看不见的骂战。现在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卡其男。
我的机会来了。
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还不足以促使我真正采取行动。我知道自己应该冲向敞开的车门,砸晕蹲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快动手啊!尽管我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意外的机会,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但我还是无法将想法转化为行动。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能把正面冲突再推迟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不会有新的痛苦,我也不会被杀死。
车厢后门突然开了,大块头被人从侧面使劲一推,笨拙地摔倒在地板上。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拉着我坐起身来,我的双腿滑向车外。我痛苦地眨眨眼,勉强睁开右眼,眼睑上还蒙着一层血痂。
“来!站起来!快!”是克里希纳的声音。克里希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头发飞舞,牙齿锋利,笑容愉快而热烈。要不是他精瘦的右臂坚定地扶着我,我可能直接一头栽了下去。
“纳辛!”卡其男叫喊着跳出车厢,他的块头足有克里希纳的两倍,脸上写满狂怒。“闭嘴!”
克里希纳抬起左手笔直地向前一捣,像是交警示意停车的手势。掌根像块砖头一样拍在冲过来的卡其男脸上,他的鼻子立即像果酱一样被压扁了。下一个瞬间,他才尖叫着向后退去,结果后脑勺正好撞上面包车的后门,整个人立即跪地倒下。克里希纳依然用右臂稳稳地扶着我,左腿迅速一抬,胫骨分毫不差地勒在大块头的喉咙上。
伴着一声类似厚塑料破裂的轻响,卡其男的尖叫骤然而止。
“来!快点!”克里希纳拖着东倒西歪的我,我尽量加快脚步,试图找回平衡,但双腿像是打了麻药一样。我回头望向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面包车的所有门都大开着,像折断的翅膀一样耷拉着,对面的牛车堵住了路口和狭窄的街道。另外三个教徒目瞪口呆地站在牛车旁,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这边,然后才回过神来叫嚣着冲向我们,双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其中一个人高举着一件武器,看起来像是把长刀。牛车吱吱嘎嘎地消失在黑暗中。
“跑!”克里希纳喊道。他用力拉着我,我的上衣绷开了,人也差点儿摔倒。我挥舞双臂向前栽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破烂的上衣后背,把我拽了起来。
我们向左拐进一条漆黑的巷子,然后再次左转,冲进挂着灯笼的院子。一位老妇人惊讶地看着我们穿过敞开的大门,克里希纳掀开一道珠帘,我们跃过阴暗的室内一排排熟睡的人体,从后门穿了出去。
叫骂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我们已经蹿进了下一个院子。三个教徒刚刚冲进黑暗的门道,我们就已经摸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小巷。我们在没过脚踝的垃圾中跳跃跋涉,就连这里也有裹着破布的沉默身影,蜷缩着蹲坐在远离低处水洼的地方,头顶的屋檐还在不断滴水。克里希纳甚至直接从一个蹲着的人影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跨了过去,他看上去更像是具尸体,而不是活人。
我完全跟不上克里希纳,我们飞奔着爬上两道木梯,我终于在黑暗中跪倒,大口喘着粗气。那几个教徒在下面的院子里大声喊话。
克里希纳把我推进一扇敞开的门里。屋里有十几个人,他们要么蹲在火堆旁边,要么蜷缩在龟裂的板墙下。天花板有一部分已经塌了,碎石和掉落的石膏在屋子中央堆成了一座小丘,占据了他们原来生火的地方。浓烟熏黑了墙壁和松松垮垮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