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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梨之歌

作者:[美]丹·西蒙斯 时间:2023-01-08 13:17:25 标签:[美]丹·西蒙斯

  除此以外,还有腰扎棕色武装带的警察指挥车辆停下来,好让排成纵队的女学生穿过马路,她们的白上衣和蓝裙子款式都很保守。下一个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座红色的小庙。香火与垃圾交织的甜腻气息飘进敞开的车窗。道路两旁颓败的建筑和电线上悬挂着红色的标语。到处都有棕色皮肤的人在马路中央横冲直撞——白色的衣服和棕褐色皮肤交相辉映,像一股股涌动的潮汐,他们呼出的湿气似乎让空气都变沉了。

  白天的加尔各答令人印象深刻,虽然还是有些吓人,但昨晚那奇怪的恐惧和愤怒都已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试图分析自己在巴士里为何那么生气,但热浪和嘈杂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宇宙中所有的自行车铃声似乎都和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了一起,再加上人们的叫喊声和城市自身的背景声,共同组成了一道近乎实质的噪声之墙。

  作家协会的总部设在达尔豪希广场外一幢灰色的庞大建筑里。查特吉先生在楼梯下迎接我,然后领着我爬上三楼。会议室很大,而且没有窗户。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有一幅残缺的壁画,绿色粗呢台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个人,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抬起头来。

  查特吉为我们做了介绍。哪怕在最合适的条件下,我也很难记住别人的名字,更别提现在,一连串孟加拉语的音节和一张张富有教养的棕色面孔很快就搞得我晕头转向。在场唯一的一位女士一头灰发,身穿厚重的绿色纱丽,她满脸倦色,不停地伸手整理着自己的领口,她的名字似乎叫作利拉·米纳·巴苏·贝利帕。

  双方的口音差异让短短几分钟的闲谈显得异常艰难。但我发现只要放松下来,让音乐般的印式英语在脑子里流过,我很快就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铿锵顿挫的语调有一种奇怪的流畅感,差点儿让我着迷。突然间,一位身穿白色罩衣的侍者从阴影里冒了出来,为大家送上装满糖的有缺口的杯子、凝固的水牛奶和一点点茶。我坐在那位女士和委员会主席古普塔先生之间,他是一位高个子中年男人,脸庞瘦削,龅牙看起来有些凶狠。真希望阿姆丽塔在我身边,她的冷静正适合充当我与这些热情的陌生人之间的缓冲。

  “我觉得卢察克先生应该听听我们的提案。”古普塔突然开口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就在这时候,仿佛在暗示什么一样,灯突然灭了。

  没有窗户的房间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楼里各处传来声声叫喊,有人送来了蜡烛。查特吉先生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安慰我说这事儿稀松平常。看起来这座城市每天都要停电,因为整体电力供应不足,所以需要各个区域轮流拉闸。

  黑暗和烛光似乎让这里变得更热了。我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于是赶紧抓住桌子边缘。

  “卢察克先生,您应该知道,像M.达斯这么伟大的孟加拉诗人,能够得到他的大师之作,这是一份无上的荣幸。”古普塔的声音像双簧管一样高亢,沉重的音节在空气中缭绕,“虽然我们还没有看到这部作品的完整版,但我衷心希望贵杂志的读者懂得欣赏它的可贵之处。”

  “好的。”我回答。一滴汗珠凝结在古普塔先生的鼻尖,跳动的烛光投出的人影足足有十四英尺高,“你们有没有收到达斯先生的其他手稿?”

  “还没有。”古普塔先生说。他的黑眼睛湿漉漉的,眼圈很重。烛泪滴落在绿呢桌面上。“委员会将决定该如何处置这部史诗之作的英语版权。”

  “我想见见达斯先生。”我说。桌子周围的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不可能。”开口的是那位女士。她的声音高亢尖细,就像锯子在金属上摩擦。气急败坏的鼻音和她高贵的形象很不相称。

  “为什么?”

  “多年来M.达斯一直杳无音信,”古普塔温和地回答,“有一段时间,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于是我们深切地哀悼了这位国宝级的诗人。”

  “那现在你们又怎么知道他还活着?有人见过他吗?”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烧了一半的蜡烛噼啪作响,尽管屋里一丝风都没有。我觉得越来越热,开始有些不适。有那么一秒钟,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蜡烛很快就会燃尽,我们将坐在潮湿的黑暗中继续交谈,就像一群没有身体的鬼魂,在一座死去的城市的倾颓的建筑物里徘徊不去。

  “我们有他写的信。”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说。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封信,挺括的信封发出窸窣的声响。“毫无疑问,我们的朋友还活着,他就活在我们中间。”查特吉润湿手指,弹了弹叠得整整齐齐的薄信纸。昏暗的光线下,手写的印度语看起来宛如符咒。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查特吉先生大声读了几段。信中问到了一些亲戚的近况,提起了几位共同的朋友,还回忆了一场二十年前的讨论细节。写信者问古普塔先生,多年前是否为达斯的一首短诗预付过稿费,但后来一直没有出版。

  “好吧,”我说,“但我得亲自见见达斯先生,这对我的文章来说非常重要。只有这样,我才能……”

  “请稍等。”查特吉先生举手打断了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镜片上只有反射的火焰在跳动。“这或许可以解释您为什么不可能见到他。”他折起一页纸,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宣读。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世事变幻,但故人仍在。我还记得1969年7月的那天,正值湿婆节期间。《时代》周刊报道了那位在月球上留下足迹的男人,我从父亲居住的村庄返回城市:在那座偏远的村庄里,人类跟着劳作的耕牛在土壤中留下足迹,和五千年前的祖先一模一样。火车经过一座座村庄,神灵的塑像坐在车上,农民拖着沉重的神车在泥土中跋涉。

  返回我们热爱的城市,这趟旅程嘈杂而拥挤。一路上,我为自己空虚琐碎的生活深感沮丧。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而有意义的一生。在他的村子里,从婆罗门到哈里贞,每个人都希望参加他的火化仪式。我在田野中漫步,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我的父亲就在这里灌溉、耕耘,从变化无常的自然手中夺回自己应得的果实。他的葬礼结束后,我告别兄弟们,独自去观摩一棵巨大的菩提树,那是父亲在少年时亲手栽下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见父亲辛苦劳作留下的痕迹。那片土地似乎在缅怀他的离去。

  然后,我问自己,你又做了什么呢?再过几周,我就要五十四岁了,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写过一些诗,获得过一些同行的欣赏,也激怒过一些批评者。我织了一张幻梦之网,自居为伟大的泰戈尔的继承者。然后,这张谎言编织的网让我深陷其中。

  到达豪拉车站的时候,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和诗作是多么肤浅。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座可爱的城市里工作、生活,它是孟加拉的心脏和血石,但我从来不曾触摸这座城市再造的精华,也不曾用我微不足道的作品描摹过它。我曾竭力描绘孟加拉最浅薄的外表、最陌生的闯入者和最不诚实的面孔,希望借此揭示它的灵魂。这就像试图描写一位美丽而复杂的女士,却只会罗列她借来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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