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长安乱
还有,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一来,今上李世民就不仅是我的叔父,而且是我的杀父仇人!就是他,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亲手射杀了我的生父李建成,并在同一天血洗东宫,砍杀了我的五个兄弟!
如果说魏王李泰杀害了我的养父,我就发誓要找他报仇,那么李世民杀害了我的生父,我又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杀了他为父亲报仇?或者说,我该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他手中夺回本属于父亲的皇权?!
这一刻,萧君默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坐在对面的玄观看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禁惊诧道:“盟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君默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即起身,辞别了玄观,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法音寺。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可以让自己放下坚强、肆意软弱的地方,然后像一只孤独的野兽那样,舔一舔内心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最后再以一声凄厉的长嚎质问上苍!
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可怕又残酷的玩笑?!
萧君默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怀贞坊,又怎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安东南虾蟆陵的郎官清酒肆,然后硬是把紧闭的门板给踹开了。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地痞恶霸来找碴,操起棍棒菜刀跑出来要拼命,一看竟是熟客萧将军,不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接着,萧君默便闯进酒肆开始狂饮。
他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酒,只记得喝到最后,一直在旁边好言相劝的酒肆掌柜跟他翻了脸,死活不让他再喝。萧君默勃然大怒,起身揪住了掌柜衣领,威胁要揍他。可掌柜的只是笑了笑,然后轻轻把他一推,他就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掌柜叫了几个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烂醉如泥的萧君默抬进了一间客 房。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萧君默从床榻上坐起来,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自己为何在这个地方。他找到掌柜,表达了谢意。掌柜不放心地看着他,说要让伙计赶车送他回去。萧君默苦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酒肆。
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街市上车马骈阗,行人熙攘。
萧君默心神恍惚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身边嘈杂的市声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感觉这个扰攘的红尘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不知走了多久,萧君默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驻足,抬头直视苍穹,明晃晃的太阳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
两行晶莹的泪珠同时从他的两边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萧君默对自己说,只是阳光太过刺眼。
不远处,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停在街心,车夫反应不及,一下子勒不住缰绳,马车直直朝萧君默冲了过去。
萧君默扭头看了一眼,竟然视若无睹,犹自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骏马飞驰而至,马上骑者纵身跃起,一脚踹倒了萧君默,自己稳稳落地,那辆失控的马车堪堪擦着他的衣角掠了过去。
萧君默揉着发痛的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对骑者道:“你有病啊,踢那么 重!”
骑者正是吴王李恪。
“你才有病!”李恪不悦道,“站大马路上让车撞,找死啊你?!”
萧君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上哪儿去呢这 是?”
“我上你家找你,老何说你一夜未归。我猜你一准是到郎官清买醉来了,果不其然!”李恪说着,凑近他嗅了嗅,“你这是灌了多少黄汤?啥事想不开了?”
萧君默想起若论辈分,李恪还算是自己的堂兄,不禁在心里苦笑。“你别管我,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有你这个诸葛孔明帮我谋划一切,我还有啥可操心的?”李恪笑。
“别掉以轻心,你大哥李承乾不是笨蛋,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谢绍宗,此人也非等闲之辈。”萧君默道,“我估摸着,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李安俨。”
“我正是为这事找你的。”李恪收起笑容,正色道。
萧君默目光一凛:“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有一伙人把李安俨的一家老小都带走了,去向不明。”
得知李安俨家人被带走的消息,萧君默立刻断定,这是谢绍宗在太子的授意下干的,目的便是把李安俨的家人扣为人质,以确保他不会在政变行动中倒戈。
萧君默旋即骑上李恪的马,一路疾驰赶回了兰陵坊,找到了袁公望和郗岩,命他们把所有的人手都撒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李安俨的家人。
交代完任务,萧君默才回了一趟家。
刚一进门,何崇九便匆匆迎了上来,焦急道:“二郎,你昨夜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夜未归呢?吴王殿下方才找你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我知道,我在街上碰到他了。”
何崇九“哦”了一声,接着道:“今儿一大清早,魏太师家的公子也来了……”
“魏叔玉?”萧君默微微一惊,再看何崇九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做什么?”
“魏太师他……他昨日下午辞世了,魏公子是来报丧的。”
尽管已经意料到了,可真的听到消息,萧君默还是觉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剜了一刀。
何崇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二郎,这是魏公子留下的,说必须亲手交给你。”
萧君默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写,不解道:“这是何人所写?”
“魏公子说,是魏太师临终前写的,嘱咐他一定要交给你。”
萧君默想了想,刚要把信拆开,何崇九忽然伸手拦住:“魏公子说太师有交代,让你暂时别打开。”
萧君默诧异:“这是为何?”
“太师临终前说,这里面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但他劝你最好别打开,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萧君默一听,不由哑然失笑。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
太师啊太师,从去年到现在,我不止一次向您追问过真相,可您却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而今我自己终于探知了真相,您却在这个时候才想把一切都告诉 我。
不过,萧君默此时已经完全理解了魏徵。
魏徵一直隐瞒真相,其实不仅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承诺,更是为了保护他,怕他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此外,也是担心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掀开,万一被今上李世民所知,必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揭开真相固然是一种残忍,可始终隐瞒真相,让他在苦求不得中煎熬,不也是另一种残忍吗?
也许,正是因为不忍看他永远处于这种煎熬中,魏徵才最终下定决心,把所有的真相都写下来——正如当初养父萧鹤年预感到处境危险,也不愿把真相带进坟墓,而是留给了他一卷帛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