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里很不错吧?”佐藤昌幸用一种略微得意的语气问道。

　　石川向这个少年点点头：“是啊……从来没有来过这么美的地方。”

　　昌幸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虽然都是看着植物，但是在野外的感觉和庭院里完全不一样。我从小就接触到了温室，可是想一想还是爱跑到这里来玩。那些名贵的花卉父亲教我认识了不少，但是在野外认识的植物可比温室里多得多。”

　　“昌幸君的童年一定非常快乐。”

　　“啊，也不过是个乡下的野孩子罢了。”少年的脸红了，“我更羡慕老师呢，听说老师出生在京都大家族里，小时候看的和玩的可比我好得多了。”

　　“小孩子的快乐都是一样的，其实我的童年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羡慕的。倒是昌幸君你要比我少很多拘束啊……”

　　“哪里，长子总是会被管教得比较严格嘛。”少年又想了想，“不过大概是因为家里做的是跟植物有关的工作，所以哪怕是像这样和弟弟跑到野地里玩耍也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斥责。”

　　“昌幸君一定是个好儿子和好兄长。”

　　被夸奖的少年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不过说起来，老师来养病也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没有家人来探望呢?”

　　石川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昌幸的脸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涌出了更多的汗珠，然后变得通红，年轻的眼睛里充满惊慌和羞赧：“对、对不起，问这样的话真是太失礼了。老师，请原谅……”他连连地向石川鞠躬，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

　　也许是不愿意看到昌幸如此地小心翼翼，石川连忙表示其实完全没有关系，并且安慰了他几句。

　　“每个家庭都是不一样的啊，况且我又是个特别孤僻的人，能不给家里的人添麻烦就行了。”

　　但是昌幸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显得轻松，反而更加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时候因为阳光造成的明暗分割突然全部都消失了，他们来到了赤川的岸边。整片溪岸暴露在他们的面前，可水面并不宽，最多也就是五米左右。大大小小的石块一直铺到溪流当中，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苔藓，溪水绕过它们笔直地朝下游奔去，一点儿也没受到阻碍。一些矮小的树木或者是枯死的树桩混杂在这些石块儿中间，根部也好像穿上了绿色的长袜，和棕色上半身对比分鲜明。这些树和石头与水流那么不同，它们永远沉默地矗立在岸边，而每一滴水都是唯一的一滴，它们一生只与这些树和石头见一次面，就从出生地奔向远方，永远不再回来。不知道离开的和被留下的，哪一方会比较悲伤?

　　奇迹则是由阳光造成的：它倾斜地从山林间射向这条溪水，于是便因为水面的反射而浮起了一层更为透亮和纯净的光，这层光如同丝绢一般悬在一尺左右的空中，连带着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石头侧面朝向它的时候，都被罩上了白亮的颜色。

　　石川摒住了呼吸，为这撑满了整个眼眶的景色而感到震惊。他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上次为自然所折服是在什么时候了，那仿佛是雪原或者大海才可能有的力量，他不会料到，一条溪流竟然也包含着令人动容的美。

　　昌幸在溪水边蹲下来，在石头中间捧起水浇到脸上，让皮肤感觉到凉爽，然后又回头对石川说：“老师，我们下去吧?”

　　“嗯?”石川回过神，“下去?”

　　“是的，老师愿意的话，可以脱了鞋子到溪水中走一走。不用担心，里面的石头一点也不硌脚，而且也不是很滑。”昌幸一边建议，一边脱下自己的鞋，仿佛要给石川鼓励一般，率先走到了水中。

　　那一层丝一般的光同样公平地射在少年的身上，他稍微抬起手挡了一下，在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倒影。他瘦削的身体突然间也变得修长，面向太阳的那个侧面仿佛被镀上了金色的漆，每一根黑发都在发亮。

　　石川的喉头哽了一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然后他脱下了鞋，鼓足勇气踏进赤川。

　　冰凉的水流碰到脚部的皮肤，石川缩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脚下细小的石头被水磨得非常圆滑，而细软的沙铺在下面，踩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舒服。石川低下头，看到清澈的水淹没到了脚踝以上两公分左右的位置，水波中的光线折射让他的双脚变得扭曲，竟然像是不真实的。石川愣愣地望着，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身体了。

　　“老师，请走过来一点吧，”昌幸大声地说，“其实水一点也不深!”他把裤脚挽得更高，又走了几步，溪水只是刚刚漫过他的膝盖。

　　石川向着少年走近，一时间也很不清楚究竟是他反射了太多的阳光，还是他本身就在发光……

　　石川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等终于来到昌幸的身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老师，这种感觉很棒吧?”少年微微张开双手，面对着阳光做出一种迎接的姿态。他的轮廓在光线中变得模糊起来，甚至让石川觉得陌生。“以前我有不愉快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昌幸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呆一会儿，就会变得很平静了，就好像把不好的东西都排出体外了。这对于我来说可是一个秘密，不过告诉老师也没关系。”

　　“受到昌幸君这样的信任，真是感激不尽。”

　　少年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其实也不过是一点自欺欺人的小把戏。我是从树林渐渐走到溪水中的时候，有那样的想法：水流过去的时候什么都能带走，今天的水不是昨天的，也不会是明天的，所以烦恼也不该保留得太久。而相反的，周围的人则是高大的树木和坚固的石头，我站在这里，他们也一直在这里。既然活着，就会有无数的希望，太小气可不行啊……”

　　石川握住了自己的手，否则它们可能因为颤抖得太厉害而被昌幸发觉。他几乎要流出眼泪一般地直视着灿烂的阳光，溪水的凉意不断地从双脚渗入皮肤，然后沁入心肺当中，把那团不断攀升并钻进脉络中的疯长的东西也净化了。

　　“活着就有无数的希望吗……”石川用几乎无法让人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他能听懂昌幸想要劝解的意图，虽然这个少年很笨拙地表达着僭越的善意，却仍旧宝贵。那些说出的话对于石川来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昌幸想要传递的意思，而这个事实并没有被老实的少年注意到——他说完那些话之后便仿佛很羞窘一般把头低下去，不让石川看见自己不安的表情。

　　石川望着四周，满眼都是绿色，微风吹动那些树和草的叶片，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而自己站在光线最充足的地方，溪水不断地流过身边，细微的波浪不时闪烁着银光。石川既沉静又觉得满足，还有什么需要的呢?树、草、阳光和水，最重要的是那个善良并拥有希望的少年。

　　石川觉得自己得到了非常美好的东西。

　　他回过头，慢慢地走回岸上，用手帕擦干腿上的水，穿好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