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运河
那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体验之夜晚,他不会忘记的,不只身体,连脑海中都清楚地记着。
——仿佛受到波浪侵袭。
真的是那样。
——又再次见到奇怪的东西。
是节日的夜晚。
诺纳卡将一边的手肘拄在桌上,上半身前挪。
「请说吧!」
仿佛水流顺势被排水沟急速吸入一般,恭司的意识回溯至两天前。
回到星期六下午。
6
从早上就开始下着断断续续的小雨,到了日暮时分虽然停歇,不过天空还是一片灰濛濛,是那种仿佛被水泥工的泥刀推挤、完全凝固的阴霾天空,又像是被一块肮脏且无穷无尽的巨大布幔覆盖住整个街区。
恭司在这样的天空下踩着踏板。前些日子在滑铁卢广场的跳蚤市场买到一辆价格低廉的二手脚踏车,很轻松地控制在预算内,唯一的瑕疵就是每踩一下踏板就会发出惨叫声,即使上了油也不见有何帮助,于是他干脆放弃处理,心想:反正只要能骑就够了,即使丢脸也会慢慢习惯,更何况骑这辆车前往参加朋友聚会时,人未到声先到,对方就能知道「啊,那家伙来啦」,这也是一大好处……
话虽如此,骑行之间,声音愈来愈大也是一种困扰,有时候与和亚妮妲约莫同龄的女学生群擦身而过,背后响起似乎忍俊不住的爆笑时,他都很担心,说不定这种声音听来酷似某种罕闻的荷兰语。
但是,这辆脚踏车骑起来很顺,只要尽全力踩踏板,伴随惊人叫声而来的速度让他非常满意。他发誓,停留在阿姆斯特丹的这段期间内,绝对要好好看住这辆脚踏车,不让它重蹈被窃的遭遇。
辛格运河今天同样是游览船交错穿梭,河面上也点点漂浮着双人搭乘的脚踏船。一艘疑似观光客情侣骑乘的脚踏船搞错方向,撞上了护岸,再也无法动弹。恭司非常同情他们。他曾经因为觉得独自一人骑乘脚踏船很糗,所以邀美铃同乘,因此很了解其中窘况,因为要操控脚踏船其实相当困难。
受困脚踏船上的情侣羞赧地笑着,转头望着四周,不过,他们内心一定很焦虑,不知该如何从这种窘境中脱困。
那时当着美铃的面前露出丑态时,恭司也忍不住困窘起来。但是,身旁的美铃却泰然自若地抽着烟,眯起眼看着排成雁行、缓缓飞掠河面的水鸭,同时告诉他,到了冬天,运河开始结冰时,鸟儿们就会逐渐被逼向一隅,等河面完全冻结,它们则会和人类一样在冰上蹒跚滑行。
过了运河就是史包尔广场。他马上左转进入史包尔街,因为,他是要造访位于这条街中段一带的大楼。美铃也在那里,那是她与遥介的工作室。
这栋工作室——四层楼建筑——本来好像是某出版社所拥有,约莫三十年前,该出版社与某报社合并,不,应该说是被并购才对,因此大楼的管理非常松懈,早已被亟欲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们所占据直到现在。墙上到处可见令人回想起流行于六〇年代后半期的迷幻绘画。
建筑物内部也被阿姆斯特丹最喜欢揭橥前卫大旗的艺术家们改造成祭典般的空间,里面生活着十几个人。之所以没强制驱逐非法侵占者,是在于这种行为只有稍微抵触法律边缘。当时的社会背景正好是国家掌权机构不稳定的时期,这么做绝对有政治上的考量。
即使这样……
这是何等没有法纪!
何等自由!
又何等宽容!
恭司感慨地抬头,望着大楼最上面的窗户,发现有人影晃动——是遥介。
遥介也发现了恭司,略举手示意后,退回屋内。
应该不是知道自己要来而在窗边等候吧?那么,应该就是正在休息。
恭司扛起脚踏车爬上约五阶的阶梯,推着仍发出刺耳叫声的爱车进入建筑物内。以前应该是接待小姐坐的柜台里,现在放着一个无门的冰箱,冰箱里蹲着额头装上录影机、胸部装着小型电视荧幕的假人模特儿,毫无表情地迎接访客。小小的玄关四面墙壁均是这些非法侵占者反复漆上的画作,其上层层叠叠的颜料斑驳龟裂。假人模特儿还好,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洪水,绝对会感到很不安。
「你是遥介的客人吗?」
声音回荡在大听内。
柱子后面走出一位留着长发、身穿牛仔裤的男人。恭司记得他是谁,这个男人似乎是从北欧某处流浪到这里,自称黄道十二宫。这当然不可能是本名,应该是因为胸口有占星术的十二宫圣兽刺青而自取的绰号吧!而且都已经是这种季节了,当然不可能敞开衬衫衣襟、露出长满金毛的自傲胸膛,而是穿上素色的运动外套,但是胸前却挂着好几条似是念珠怪物的项链。
「遥介与美铃开始进行大型创作,作业声音甚至传到一楼,让大家都很困扰。虽然他们说过要大家忍耐约一个星期,可是真的太吵啦!」对方似乎刻意夸大其词,但眼眸里却露出笑意。
「什么,只有他们两人进行作业?」
「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房里突出到走廊外。能完成作品是很好,可是要将成品运出工作室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这不是开玩笑,因为它太常发生了,不过这也是艺术家可爱的地方。即使如此,那种东西也未免太过极端。你看了就知道。」
黄道十二宫与出现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于柱子之后。他当然是进入柱子后面的房间,不过那种方式简直就跟幽灵没两样。
恭司牵着脚踏车走向电梯。
虽说是非法占用,但在与持有人谈过之后,还是有支付对方廉价的租金,所以这里仍保有瓦斯与电力,电梯也还能使用。只不过,那是在日本绝对不会有机会见到的无门电梯,搭乘时如果不小心,不仅有可能会失去手脚,甚至还会被夹住脖子而丢掉性命。恭司将脚踏车牵进满是绘画的四方盒里,按下到最顶楼的按钮。
电梯以缓慢的速度抵达四楼,令人忍不住怀疑值班人员是否已经离开。一出电梯的对面墙上画着似是以扫帚沾墨画成的大圆。虽然可能是仰慕铃木大拙禅师(译注:1870-1966,日本禅学大师,亦是文学家)的美国人之戏作,却相当具有震慑力。不只洛恩兄妹,这里还有其他许多倾慕东方文化的外国人。
弯过转角,走廊右边并列着四个大小不一的房间,靠里侧、最大的房间就是遥介的工作室。
果然如此,一个仿佛是金属制的恐龙尾巴缠着塑胶管与铜线、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巨型物品从房间突出至走廊。
恭司带着些许「到底工作室内会是何种奇妙的气象呢」的期待想法跨过该物,进入房里。
「别去踩到!如果被碰坏了,就连作者自己都猜不透那是本来的形状或是已经遭到破坏。」
「真是乱七八糟的作品。」
面对遥介忽然传来的大嗓门,恭司这么回答后,环顾室内。
完全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混乱状态。
在工作室中央是一堆与腰同高的废铁。泛黑的废铁堆中有各种材质的管线如血管或神经般穿梭其间,银色金属片化为尖塔从各处突出,分辨不出是尾巴或触角的东西朝房间四面八方伸展。恭司无法理解这项作品是否有予人什么讯息,但就如黄道十二宫所说的,他也确信若要从这儿搬运出去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